雪势渐渐小了下来。火堆一直烧着,佛子知道奉玄向火堆中添过木柴。奉玄喂他喝过几次水,他的高热没有退下去,意识也昏昏沉沉,身体一时如受龙神三热之苦,一时如在八寒地狱。
冰水自喉中流下,喉咙之痛,有如针扎。
不远处传来兵刃出鞘的轻响,佛子的警戒之心让他终于自疲惫与疼痛的黑暗中艰难抽离。他睁开双眼,在一片模糊中,看见奉玄将剩下的那把短刀拿在手里,皱了一下眉。
“咳咳……”佛子想要叫奉玄一声,未曾出声,先咳了起来。
奉玄看向他。火光跃动,奉玄的手里拿着刀,眼中露出一丝狠意。
“你……”佛子的话还没说出口,忽然被奉玄捏住了下巴。
“喝了它。”奉玄一手捏着佛子的下巴,一手拿着银盏,逼着佛子将银盏中的东西喝了下去。
佛子被银盏中的血呛得咳了半天,他和奉玄交叠的影子因火光的跳动在罗刹鬼壁画上不断摇曳,如同鬼魅。佛子抬起头时,嘴唇上沾着一抹鲜血,整个人因这一点血红莫名透出几分妖异之感,在光影之下更显得瑰艳可怖,抬头之时,几乎动人心魄。
“你什么都不肯吃,再这样下去,熬不过今晚。”奉玄收了手道,“佛子友人,你与佛门有缘,我身在道门,都不可妄杀。你喝的是我的血,你我都不算犯戒。”他放下银盏,将装着清水的扁壶递给佛子。
佛子接了扁壶。奉玄拿起纱带,咬住纱带的一端,用单手包扎了手臂上被短刀划出的伤口。
佛子喝完水,静静看着奉玄,黑眸沉沉,让人看不出他的心思。
“吾友,我不会死。”佛子忽然说道,“雪停之后,你可以放心离开。”
十二万人的性命压在一人肩上,于情于理,奉玄必须离开。奉玄说:“友人,我会离开,但我不知道怎么放心。”
“我师弟会来。”佛子说,“谢云翱说我杀了段振德……我没有杀他,他应当是我师弟杀的。咳咳、咳……我师弟想逼我见他。谢云翱能认出我,那我师弟也快来了。”
“佛子友人,我不能放心,你的师弟来者不善。”奉玄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你曾对我说‘不想添麻烦’,我猜,这麻烦是因段振德之死而起,段振德却是你的师弟顶着你的名号杀的。”
佛子的身体虚弱,说出几句话已经耗费了他极大的精力,他说:“你应当放心,因为我师弟不会让我死。他想……咳、他想找我修习剑术,报他全家之仇。在我教他之前,无论如何,他都会救我。”
奉玄说:“雪还没有停,我会陪你,你先休息。”
奉玄和佛子离得很近,奉玄曾对佛子说他身上有伽罗香的香气——佛子的身上的伽罗香来自一串多伽罗木佛珠。多伽罗木佛珠是父亲留下的,佛珠有“弗诛”之诫,伽罗香有如菩萨心香,他从不在衣服上沾着血迹时拿出这串佛珠,通常只在沐浴后才将佛珠拿在手中。
然而,他自怀中取出了那串佛珠,动作牵动伤口,让他疼得蹙了一下眉。眼前的一切都似乎在摇动,他费力解开穿珠子的丝线,取下一颗放在奉玄手中,道:“我会找你要回来。”
奉玄握住那颗佛珠,珠子温润微沉,似乎依旧带着佛子心口的温度。隔了片刻,奉玄说:“一定。”
“嗯。”佛子疲惫至极,再次闭上了眼睛,他说:“一定。”
奉玄说:“我在堂庭山修行。”
堂庭山,佛子重复了一遍山名,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说出这个山名,意识已渐渐模糊。
雪还在下吧……沉入梦中之前,佛子忽然想到。他希望雪能多下一会儿,又希望雪能赶紧停住。宣德城中还有十二万人,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在经受风寒之苦,又有多少人正在经受撕咬之痛。
死人,到处都是死人……
老师说:“这是老幼无别的世界,谁会先死,并无定规。”①苦河不干、火宅不空,人生如同蜉蝣、如同闪电,他看见一把剑刺穿了父亲的心脏。姑母在血雨中看着所有人,堂屋燃起大火,火焰如同车轮滚过整个里坊,一直从长安烧到了宣德。
老师将一把戾气极重的佛剑起名为“杀生”,亲自交给了他。他的命运悬在杀生的剑尖上,剑尖一次又一次淌下暗红色的血,他仿佛看见了这把剑的前尘。
大前朝江南国主曾拆毁寺庙招提修建九重行宫,遭到覆舟山佛门毗昙师的反对。覆舟山佛门是不问武道只问佛心的修心佛门,江南国主抽出佩剑斩杀了毫无还手之力的毗昙师,又用此剑连杀十一日,一日杀死一位反对自己的覆舟山高僧。第十二日,覆舟山佛门十二位高僧全部身死,无人再敢反对江南国主。江南国主取佛门五逆罪之“出佛身血”为剑赐名,命人将出佛身血剑悬挂在覆舟山佛门的佛前以示天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