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的生还者认领了死者的头颅,无人认领的头颅由军队火化,埋在城外东郊的松林中。陈观复传信请来了附近两郡的僧道,日夜在东郊松林下为所有遭难者超度。
宣德城举哀三天,全城服白,黄白纸钱洒落如雨。
尸疫已经大致平定,后续的事情宣德驻军可以自行处理,韦衡到了该回卢州的时候。
在这世间,愤恨很容易,做事却很难——韦衡带兵南下听起来似乎很容易,然而面对着生死的困局,将他人放在韦衡的位置,不知会有多少“他人”只敢愤恨,不敢出兵。陈观复感激韦衡冒着风险前来救援宣德,在韦衡带兵离开时,出城相送,送出了五里地,向韦衡和卢州的所有将士敬了一杯酒。
韦衡知道奉玄受伤,怕他吹风受了寒再次发烧,离开时只让他将自己送到了北城门外。出了瓮城后,他对奉玄说:“奉玄,不必再送了。”
韦衡说:“我该走啦。”
宣德郡已经不再下雪,风吹起纸钱,满地的纸钱好像雪一样被刮起,又重新落下。杀人之众,以悲哀泣之;战胜,以丧礼处之。②
白犬冲雪察觉到了将要到来的离别,在隐微药师和奉玄身前乖乖蹲着,咬了一下奉玄的衣摆。奉玄隔着帷帽的帘子看向冲雪,摸了摸它的头。在室韦语中,小狗和最小的弟弟是一个意思,依依不舍的冲雪好像一个小孩子。
奉玄向韦衡施礼,“韦大人一路走好。”
韦衡还了礼,道:“叫‘大人’也太生疏了。下次再见面,叫我‘哥’吧。”他说:“我和我姨母真是天生的一对甥姨,我姨母不嫁,我不娶。我想当兄长,却没有弟弟妹妹。”
此时是离别之时,奉玄虽然年少,却早早就读懂了“分手易前期”那首诗*。他说:“不必等到下次。心准哥,我叫你一声‘哥’,心甘情愿。”
“哎。”韦衡勾了一下嘴角,银灰色的头发被风吹起。他穿了一件黑袍,银发黑衣,剑眉星目,浑身上下都给人一种难以说明的肃穆和英气之感。
其实韦衡不喜欢穿黑色的衣服,他平时爱穿红色的衣服,奉玄在长哀山附近见他时,他穿的就是暗红色的武袍——红色易于辨认,他要所有人都看见他、他要他姨母一转身就能看见他。宣德遭难,韦衡嘴上不说什么,自南下后却从没有穿过红色的衣服。
“奉玄,回去吧,有你师姐送我就行了。北地风大,我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有机会的话,以后下山,来卢州找哥。”
“好。”
奉玄和崔涤等人也告了别。一阵风微微吹起奉玄的帷帽,奉玄有意偏了一下头,他戴帷帽不是为了挡风,而是怕宣德新任郡守陈观复看清楚自己的脸。
奉玄戴的帷帽是隐微药师的。隐微药师知道陈观复做过京官,怕他在长安时见过扶风郡王,立刻把自己的帷帽扣到了奉玄头上。奉玄和他哥哥扶风郡王长得像,虽然像,两个人却没有缘分……或许正是由于他们两个人长得太像了,于是只能像镜子和镜子里的影子一般,永远被什么东西隔开。
韦衡曾经问隐微药师她的师弟为什么在年纪很小时就入了道,父母不会舍不得么,隐微药师答他:因为她的师弟“父亲死了,母亲自己养不活他”——隐微药师说的不全是实话,却也算不上假话。
在堂庭山上,只有清凉山人和隐微药师知道奉玄的真正身世。
七岁的荀靖之只凭自己走不到隐机观之前。那时,隐微药师正在扫雪,自隐机观向下扫了两千三百二十七阶雪,忽然看见一个小孩子倒在阶边,她心疼那孩子,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救他。她抱起那小孩子后,看他昏迷不醒,咬着牙背了他走了一千阶,在他醒过来后,又拉又抱,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他带到了隐机观之前,遇到了清凉山人。
在长阶上,隐微药师去抱奉玄的时候,闻到了他身上沾着的瑞龙脑香,隐约猜到了他的身份。瑞龙脑香是交趾在隆正四年进贡的上品龙脑香,只有十枚,陛下全部赐给了寿安皇太女。隐微药师在十岁时闻到过瑞龙脑的香气,对这香气记得十分清楚:
隐微药师并不是自小就在堂庭山长大的,她幼年失怙,十二岁时没了母亲,随后遇到了母亲的故人雪岩药师,这才去了堂庭山。在母亲在世之时,隐微药师一直随母亲住在长安。
隐微药师的母亲是宫中的围棋待诏,曾被称为“国手”,进宫之时,除了教后妃和宫人下棋外,也常常与陛下下棋,有一次又与陛下下棋时,皇太女立在局侧观棋,身上的香囊忽然掉到了榻上。隐微药师的母亲落下一子,捡起香囊还给太女,陛下看着棋局,忽然大笑拍手,称赞围棋待诏下了一步妙棋,只这一步就扭转乾坤赢了全局,因此就将女儿的香囊输给了围棋待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