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琵琶师住在隐机观北侧的华胥峰上。那时,他看奉玄年纪小,怕他吃不得苦,于是说奉玄必须连续拜访自己一百日,不可间断,这样才会考虑收徒之事。自他提出条件后,从冬至夏,不论天气如何,奉玄都会去华胥峰找老琵琶师,听他奏乐,一百日后,终于得到了重弹琵琶的机会。
老琵琶师在六十七岁时去世,去世前,将太宗赐给自己的曲项琵琶“宝象”留给了奉玄。“宝象”留给奉玄,他要太宗喜欢的乐音仍能留在人间。
自去年老琵琶师去世后,奉玄一直好好珍藏着“宝象”琵琶。抄经忏罪时不可调音弄乐,奉玄在忏罪之后调好琵琶,练习了两天指法,挑了一个清早和师父说了一声,背着宝象琵琶去了华胥峰,赶在老琵琶师的祭日之前,为曾经的老师弹了一段太宗朝的琵琶曲《流泉》。
华胥峰在堂庭山山北,峰上只有一株山桃花树,那树异常巨大,是堂庭山最晚开花的山桃花树。山下的山桃花已经开尽,峰上的山桃花正开到极盛。奉玄弹完琵琶,收了拨子,打算背着琵琶再回观里,不想正好遇到了一个来赏花的人——奉玄特意挑清早来华胥峰,就是为了避开游人,没想到和一个游人碰了个正着。
那人一眨不眨地看着奉玄,隔了一会儿,试探着叫了一声:“郡王?”
郡王。奉玄听见这一称呼,浑身一震。
奉玄说:“郎君认错人了。”
“想必确实认错了,我没听说过扶风郡王会弹琵琶。”对方眯着眼笑了笑,他生得异常秀气,看着不过二十岁,年纪比奉玄大一些,声音也软软的,“既然不是郡王,我就不必行大礼了。其实我只是隔着障子屏风见过扶风郡王,刚才隔着花影看你,觉得你们两个的身形很像,这才认错了人。打扰了小道长,抱歉。”
他向奉玄行了一个简单的拱手礼。他多说了几句话,奉玄听声音察觉出“他”个是穿男装的姑娘,不是男子。
奉玄依道门的规矩还了礼,“善信有礼。”
“我认错了小道长,小道长不必认错我——我不是郎君,而是女郎。”她浅浅一笑,道:“我叫裴昙,家籍当涂。不知小道长怎么称呼?”
江表旧贵,当涂裴氏。
奉玄说:“裴善信叫我‘奉玄’就好。”他问:“善信怎么这么早就独自来了北峰?”
裴昙说:“我是和父亲一起来的。我父亲想去隐机观中问道,知道天亮道观开门,在天亮之前就开始上山了。我父亲进了道观,我累得厉害,怕观众的修士笑话我,就慢慢走一走,听见琵琶声,就寻着乐声走到了这里。”
“小道长不必为我担心。我不是一个人来的北峰,《流泉》高声,少能听闻,我怕打扰小道长的雅兴,让仆人停在了前面。”她说,“我父亲……不想出仕,特意来隐机观,求问出仕与归隐之道。奉玄小道长的琵琶弹得如此好,可否方便问小道长在山上隐修多少年了?”
奉玄避开具体年数不谈,道:“我父母已经不在人世,我很小就在山上了。”
“原来我们有相似之处。我已经没有了母亲。”裴昙的谈吐十分清楚,她说:“我父亲上山是要问归隐之事,我上山是想求药,为我一个妹妹求一道延命的药方。我听说隐机观不会随意赠药,所以想为小道长讲一些旧事,希望能打动小道长,帮我引见观中的药师。”
奉玄认真地说:“善信只要心诚,就能见到观中的药师。”
裴昙的眼中忽然露出几分哀伤,道:“只有诚心,有时不能成事。我父亲曾经无比虔诚,向漫天的神佛祈求,希望能留住我母亲,然而什么都没能留住。我以为,除了诚心,成事还需要机缘……不如这样,小道长随意挑一件事问我,如果我能答得上来,就算我有这个机缘;若是我答不上来,我也不再纠缠。”
奉玄不想为难裴昙,问:“善信可知山桃花有几片花瓣?”
裴昙说:“五片。”
“唉。”裴昙叹了一声,“小道长问得太简单,是有意要帮我,可我这个人不爱欠别人人情。”她看向奉玄,道:“说起‘五’来,我曾随父亲在长安住过一段时间,知道朝中有一个极其特殊的姓氏,叫‘第五’。小道长听过吗?”
奉玄故作冷淡,道:“没有听过。”
世上或许真有机缘一事。奉玄不过问山桃花,裴昙却提到了他心中不知想过多少遍的“第五”——这或许是巧合,也或许是裴昙故意的试探,然而总是一种机缘。
裴昙苦笑了一下,道:“第五家当年盛宠不倦,如今已经衰落,我提他家,不过是自喻……裴家的荣宠,我不想享受,我只怕几年之后,裴家要高高跌落,连像第五家一般衰落都做不到。小道长若是不嫌我麻烦,我就为你讲讲山下第五家的故事,这故事暗合盛衰道法,听了也不算污了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