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衡看着奉玄接了酒坛。
浪费酒水者罪同饮酒者,如果王钟要自证自己不会喝这坛酒,他就要把酒倒掉,然而倒掉与饮酒所得的惩罚一样。奉玄对韦衡说:“心准哥,如果我插手此事,会不会妨碍你办事?”
韦衡淡淡地说:“将领不靠罚人立威。你要是想帮他,倒省了我为他出棺材钱。”
奉玄看了看那名叫王钟的老兵,王钟的花白的头发上沾着泥土,被风吹动。他看向韦衡,说:“这坛酒我会喝,他不会把酒倒在地上。你要如何定他的罪?”
“你要是喝了,他就只有向高重三卖酒的罪,罚饷。”韦衡说:“不过,奉玄,你要想清楚,这是一坛烈酒。”
王钟擦了擦眼泪,看着奉玄。
奉玄说:“我想清楚了。”
王钟咣咣磕了两个头,奉玄立刻扶住了他。
韦衡看着奉玄,“喝吧。”
奉玄打开了酒坛的塞子,闻到了酒气。他闭眼将烈酒喝了下去。所谓烈酒,入喉即有火烧之感,奉玄没喝过酒,硬逼着自己将那一坛酒都喝了下去,一道火似乎顺着他的嗓子直接烧到了他的胃中,让他只想呕吐,连开口都困难。
“喝完了。”奉玄倒过来酒坛,坛中已经没了酒。天地好像转了起来,奉玄觉得胃中那股火流入了四肢百骸,让他连脸皮都变得滚烫。
韦衡看着奉玄的脸色,对高勒说:“扶他回去,让代旺守一晚上。”
奉玄刚想说自己没事,迈步时却觉得步子不稳,似乎踏在了云上。高勒扶住奉玄,将他扶回了营帐。
奉玄有些记不清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只记得自己吐了很多次,吐到最后嘴里只剩下了苦味,代旺好像说了一些话……他说其实八月来卢州最好:八月卢州的草很绿,草里开花,马在草上奔跑,好汉们外出打猎;八月的早上瓠子开花,瓠子就是葫芦,开白色的花,开的时候带着露水,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花……他想回家,他家里种了瓠子,不必回南方的悬瓠城,他只想回有父母姐弟的地方,可惜他全家除了他都死在了罗源郡的一场尸疫里。
奉玄吐得胃疼,代旺给奉玄温了一壶水,问奉玄当修士是不是很清闲,为什么他年纪轻轻就想开了,舍身入了道门。
为什么,在一片眩晕里,奉玄漱过口,喝了一杯水,他记不起为什么自己要入道。好像是因为……他命里必须要这样。
到处都在旋转,奉玄似乎回到了太极宫的承香殿。阿翁弹完琵琶哈哈大笑,从傅母怀里接过自己的八郎,让他坐在自己身边。氍毹松软,舞剑的宫人的脚踩在上面,发不出丝毫声响。几只金狻猊压在氍毹的角上,防止氍毹在宫人舞动时被扯动。金狻猊喷出细细的香雾,狻猊的肚子可以打开,那里藏有一个香炉,只要燃上香粉,烟雾就会从狻猊的嘴里喷出来。
舞剑结束后,阿翁叫宫人们坐在氍毹上休息,传渤海国术士表演幻术。
渤海国术士拿了一个青玻璃钵,对人说,人们能从钵里看见自己的以后,有宫人问自己以后会不会出宫嫁个好郎君,术士但笑不语,奉玄的阿翁说:“那你不要问他,来问朕,你有喜欢的人,朕可以替你指婚。”那询问的宫人的脸红得像开了桃花,众人笑成一片。
殿中重归安静之后,术士要所有人都看着那青玻璃钵里的水,不可出声,然后讲起了故事:
从前赵地有一位叫琴高的书生,在一个寺庙借住,寺里的和尚要他帮忙舀水,于是他接过青玻璃钵,去井边舀水。那时刚过雨季,水井里的水位很高,几乎要溢出井来,书生站在井边,一伸手就能舀起一钵水,然而就当他将钵靠近水井时,隔着透明的钵底,忽然看见了井底的世界……
奉玄看见了摇动的水草,碧绿或青绿的水草,比人还高,茂密而柔软,叶子有如长带、有如凤尾、有如松针,六个手捧蜡烛的女子走了过来,不知为何,手中的蜡烛比日光还亮,她们宽大轻盈的衣衫在水中飘动,雾绡轻裾好像是鱼的尾巴,等她们走近了,奉玄才看清,原来她们手中拿的蜡烛是一支支红珊瑚,珊瑚在水中静静燃烧着,发出金红色的光。奉玄跟在她们身后,在水中晕眩地向前走,看到了远处的山。
许多山,一重一重,奇峰特起,其中一座山的形状像极了许朝疆土的形状,珍珠如土,堆积在山下。云雾之中,一张人脸从那座山间伸出,身披道袍,颈上生有鳞片。巨大的蛇身盘绕在山上,奉玄发现那蛇尾竟然是从道袍下伸出的,他忽然感到害怕,那人首蛇身之人对他说:“幻境中人,以幻为真……还不领悟吗?”奉玄猛地回头,向四面看去,因过于年幼而恐惧得大哭起来。他分不清自己是在水中还是在风中,无边的珍珠下隐隐约约掩埋着骷髅,不知何时长出的几株巨大的珊瑚树颜色如血,如同心房外不断蔓延的脉络,交错着向上生长,似乎要笼罩住青灰色的怪山,将那许朝一般的山石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