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玄不知道二十斤菊花该是多少朵菊花,想必不会很少吧。
那僧人对奉玄说:“我第一次听说‘蝉冠菩萨’的时候,以为是保佑人升官发财的菩萨,所以人们才爱拜。我以前也曾读过两本书,记得《汉书》里写‘青紫貂蝉’,蝉冠啊,我本来以为指的是高官的帽子,没想到不是那个蝉冠。”
奉玄听僧人提起《汉书》,问:“法师以前是读书人?”
“识字罢了。我以前帮富贵人家抄书赚钱,后来富贵人家不读书了,我养不活自己,每天都饿得厉害,听说佛寺找人抄经,抄完给一碗粥吃,我就去抄经,抄久了就出家了。”
僧人似乎想起了往事,沉默了片刻,说:“其实我有一个妹妹,五岁时饿死了,也可能是病死的……家里穷,吃不起饭也治不起病。我本来也不该识字,我娘说种地的人没工夫念书,我爹除了种地还给乡里一家富人家看过门,见过富家请人抄书,他见抄书能挣钱,就和我娘说:种地收成差了,一家都得饿死,学会写字以后除了种地还能凭着写字挣钱,于是我爹娘咬牙借了一斗米送给夫子,送我上了学。我学会写字了,就教我妹妹,她年纪小,可是她学得比我快……后来她病了,家里没米,邻居要我家还米,我家还不起。阿弥陀佛,观自在王如来陀罗尼……孝仁太女是个很好的人,监国时下令修建学舍,要官署拨款请夫子教乡里稚子读书,只可惜我和我妹妹生得早,没有赶上,要不然我妹妹和我能一起识字。”
原来只要一斗米就可以延续一个人的性命,奉玄从没有过过真正的贫苦日子,堂庭山上的日子只算“清”,远远算不得“贫”。他听完那僧人的话,内心震动,问:“如今太子监国,还这样做么?”
“倒也没什么变化。只是太子停了女官制,乡里人都觉得女子读书没用,既然女学生不上学,学舍为了节省开支,渐渐也就不收女学生了。卢州发了尸疫后,穷得厉害,官署这几年就都不请夫子了。”
僧人将奉玄送到佛窟之外,告诉他陶罐里有水,可以洗漱饮用,随后留给他一支蜡烛,转身走了。
佛窟内没有炭盆,一片冰冷,奉玄借着烛光看见两侧的墙上刻着小佛龛,正前方有一尊立佛。立佛身后的壁画颜色斑驳,只有红色尚显明晰,其他色彩总是偏紫或偏灰,让人看不清楚,甚至连月亮也是灰黑色的。
奉玄倒出陶罐中的清水洗手,清水凉得刺骨。洗漱过后,奉玄坐在毯子上,烛光幽暗,佛像的面目变得十分模糊,壁画更是陷入了黑暗之中,黑暗得令人不敢触碰,如同一团沉默着互相纠缠吞噬的魔影。
奉玄独自坐在佛窟中,不想去看周围的佛像。奉玄想起自己的母亲,儿子当为父母避讳,奉玄知道父母的名字:他的父亲姓太叔,单名一个谦字;母亲叫荀崇劭,是许朝的寿安皇太女,谥号是“孝仁”。
母亲去世时,许朝全境敲钟,巨钟响起,声音缓慢而哀伤。
山陵崩塌,钟楼敲钟二十七次,寺庙宫观敲钟三万次。然而太女不是帝王,钟楼只能敲钟十八次——传闻陛下曾想要钟楼敲钟二十七次,然而淮王对陛下说:“这于礼不合。如果您觉得哀伤,这也是您的过错。您紧紧攥着权力,不肯早些将位置让给阿姐。”
传闻总是暗示了一种倾向。淮王——当今的太子——有没有说那样的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觉得淮王很有可能那样说:陛下更疼爱太女,而淮王不喜欢陛下那样做。
奉玄知道,他的母亲是阿翁最喜爱的孩子,这是阿翁亲自说的。阿翁说:“阿劭是朕的第一个孩子,阿劭出生时,你外祖母难产。那时朕随太.祖攻打洛阳,一冲进洛阳城,就赶快叫人告诉朕消息,传信的人说:‘母女平安’,太.祖攻破洛阳,又听说朕有了孩子,高兴得大笑,说你阿母的降生意味着大许的昌盛,随后就问朕要给孩子取什么名字。朕当时担心你外祖母,来不及去想孩子,傻傻地说:‘不知道’,太.祖说:‘用劭字吧’,定下了你阿母的名字——朕那时才发觉,朕当父亲了,朕真的有了一个孩子,是与你外祖母的孩子。朕还没有见她,就知道朕会很爱她。’
昭庆殿中的夜色很长,蜡烛静静地燃烧,珊瑚一般的红色透过灯罩后变得隐隐约约,一种名叫雪衣娘的蛾子绕着灯罩扑来扑去,翅膀洁白如雪,宫人小心翼翼用扇子驱赶飞蛾。阿翁体恤宫人,叫宫人吹了蜡烛,说八郎不会怕黑,因为自己会陪着他。
宫人吹灭了蜡烛,光晕熄灭,蜡烛腾起一阵轻烟。奉玄记得阿翁说:“你阿母胆识过人,又很聪慧,像你外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