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玄叫我哥,我怕他偏爱我,不肯对我说实话。那我问第五兄弟。”韦衡对佛子说:“第五兄弟,我看见你第一眼,想起一句诗,说是‘性如白玉,三烧犹冷’①,我想你是个面上冷心里温的人。礼尚往来,你不妨说说我,怎么样。”
佛子的确不是个心冷的人。奉玄袖着手,藏起手上沾的血迹,好奇佛子会怎么描述韦衡。
佛子说:“三万六千顷,玉壶天地寒②。小韦将军置身苦境,怀有冰心。”
冰心,既可以指剔透之心,也可以指无情之心。
韦衡似乎不做他想,只当佛子夸他重情重义冰雪肝胆,说:“这诗倒也符合现在的景致。苦境……第五兄弟真了解这卢州,确实是苦境。前些日子我处理军务,路过室韦旧战场,看见寒土之中白骨相叠,几乎无处下脚。白毛风吹过去,白骨被冻裂,在土里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
韦衡想起风里的尸骸,觉得讲得太凄苦,说:“不说这些了,说了这些,卢州也变不成江表。我说件好事:今年卢州冷得早,太子殿下知道了,让朝廷再拨款给卢州戍边将士发一次御寒衣物。我等着这衣服来呢。”
隐微药师说:“确实是好事。我还听说齐王殿下恢复官职了。”
“嗯。”韦衡说:“毕竟是亲兄弟。”
齐王与太子毕竟是亲兄弟。奉玄一直在车里坐着,车轿随着马的步子有节奏地摇晃,他目不能视,坐久了隐隐有些犯困,听见师姐说起齐王,暂时提起了精神。
在这车里车外,再没有比奉玄更清楚齐王和太子的关系的人了——太子崇恺和齐王崇煦是亲兄弟,两个人相差三岁。陛下与明德皇后有四位子女:长女孝仁皇太女崇劭、长子皇太子崇恺、次子齐王崇煦、幼女原寿昌公主崇幻。明德皇后怀幼女崇幻时染上了时疫,太医说恐怕母子都保不住,没想到明德皇后福大命大挺了过来,腹中的孩子也活得好好的——不过生下崇幻时,明德皇后的身体还是受了损伤,此后再也不能生育了。
奉玄住在太极宫时,以为他的两位亲舅舅之间的关系一直很好,他阿翁曾讲:“你二舅从小性子硬,八岁时顶撞了太宗,太宗不让他吃饭,不过他有个好弟弟,在袖子里藏了鸡腿去找他。你三舅藏了鸡腿去找哥哥,结果在路上被常太后养的小狗闻见了肉味,被那条狗追得在宫里乱跑。”
许朝太.祖尚是前朝许国公时,再三忍让前朝皇室,因兄弟接连在京城惨死,一怒推翻了前朝。太.祖重视手足情谊,可是陛下逼死了自己的亲弟弟……天子不能无愁,陛下希望自己的四个子女互相友爱,不要犯下自己犯过的重错,希望自己的外孙彰之、靖之兄友弟恭——然而希望只是希望,那称为希望的东西总是与现实有些出入,即使是天子,也不能让希望全部实现。
陛下身体有所好转,寺庙不再频繁敲钟祈福。奉玄以为自己能不再关心荀家的家事,不过听见“齐王”这个称号,还是不自觉地留了心。奉玄入道时,他齐王舅舅在堂庭山下送他,为他吹笛,让笛声陪他上山。他听师姐说太子不再为难齐王,稍稍觉得安心。
佛子对奉玄说:“吾友一直不说话,是累了么?”
奉玄说:“有些困了。”
佛子说:“那就睡吧。”
隐微药师说:“奉玄,休息吧,别撑着。”
“嗯。”奉玄伤口发痒,他依旧袖着手,用手掐着自己的手臂处的伤口。佛子忽然拉住了奉玄的手,佛子的手里拿着一块叠好的帕子,拉住奉玄的手的时候,将帕子交到了奉玄手里。
奉玄没有惊动师姐,擦去了手上的血迹。佛子拉着奉玄的手,不许他再掐自己的伤口。奉玄靠住车壁,他本来就闭着眼,也不用再闭眼,只是脑子里什么都不想再继续想了。韦衡不再和车里的人说话,走路的马和车轮发出声响,冲雪偶尔会叫两声……奉玄很快就睡了过去。
韦衡只将奉玄等人送到了罗源郡。韦德音是卢州主将,住在龙海郡,处理全州的事务;韦衡作为副将,也住在龙海,处理龙海郡的事务。他有事要忙,将奉玄等人送到相对安全的地带,留下一队士兵就急匆匆赶回龙海了。
士兵送隐微药师、奉玄、佛子到卢州南端的博庆郡后,不再南下,隐微药师为了能安全南下,带奉玄、佛子与一队商队同行,一同进入了幽州。
宣德被称为幽州屏翰,从北方南下到幽州,最先进入的就是宣德地界。隐微药师、奉玄和佛子进入宣德郡城,也算是故地重游了。
幽州的天气不像卢州那般寒冷,奉玄想下车走走,下了车轿。三雪街街侧里坊中有歌女唱歌,笑声和丝竹声断断续续传来,奉玄隐约听出一句“雪满长安道”。宣德似乎已经恢复了正常,活着的人要继续活着,二月发生过的事情,到十二月痕迹就变淡了。奉玄问佛子三雪街两侧的梅树有没有开花,佛子说还没开花,奉玄记得那些梅树是白梅树,二月结束时却开出了诡异艳丽的红色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