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衡看得懂《南史》,他看得懂书。韦德音亲自教过韦衡汉文,韦衡是一个识字的人,他无比庆幸自己识字。韦衡常年待在军队里,军中无事时,不方便饮酒,将士们往往聚在一起讲故事打发时间,韦衡有时也去听故事、讲故事,有时只自己待着看书,将《左传》《史记》《南史》翻来覆去地看。
崔琬曾对韦衡说“田单复国,勿忘在莒”,韦衡听得懂崔琬的讽刺,因为他恰好读过《史记》,在《田单列传》中读过那段故事。《左传》风神盖世,《史记》雄健慷慨,两本史书都记载着远去的朝代发生过的事迹,用文字重现了韦衡无法亲自触摸的过去。
《南史》是北地的赵朝为南方的曹、卫、吴三朝编修的史书。赵恭帝禅位给许太.祖,许朝在建朝后也编修史书,许朝首任宰相杨鸣谦在史馆主持编写了《赵书》,记载许朝的前朝赵朝的正史;后来史馆又续修南史,在赵朝史官《南史》中没写完的《沈书》的基础上写完了《南沈书》,为南朝的第四个朝代沈朝作传。
韦衡不爱读北史,他自己是北人,又当过很久的室韦人,读北史时总觉得史书太薄了,觉得北地的苦难被记得过于简单。韦衡不怎么看北史,却经常看南史,尤其喜欢看赵朝修编的《南史》。
赵朝编修《南史》,本来想为南方所有朝代记录历史,一直记录到赵朝统一南方,但是写到南朝的沈朝时,北边的赵朝先灭亡了——因此,许朝在整理《南史》时,取出了其中的南沈部分,只让《南史》为南朝前三朝留下了完整的历史。只有许朝有资格书写沈朝的历史,沈朝在陛下的手中灭亡——南沈灭亡,许朝史官综合南北史书,编写《南沈书》,上承《南史》,在纸上终结了百余年来南北对峙的历史。
许朝统一了天下,史官颇有气度,修史严谨,绝不随意记载南北帝王臣子的轶事——许朝的前朝赵朝的史官却未必有这种气度。赵朝修《南史》,赵朝也是北地王朝,有过统一天下的野心,却始终没有过统一天下的能力,似乎是为了抹黑和嘲笑长江对岸的对手,赵朝史官在为南朝修史记事时多记南朝帝王臣子的轶闻、趣闻——这荡开的几笔,有时反而在不经意间透露了人性中的温情、挣扎与无奈,韦衡因此喜欢看《南史》。
韦衡虽然看《南史》,却并不以为南朝一定就是书里写的那样,他只是想借着文字找到一片与北地相对的南方幻象——依靠文字,他幻想南方的国土、拥有那片幻想的国土,在其中寄托并且安放自己的遗憾和迷恋。
韦衡曾经对隐微药师说,如果他先死了,希望她能把他的骨灰带到南方。不过韦衡其实还是舍不得北方的,他只喜欢南方的幻象,自己只是在嘴上说一说想亲自去一次南方,实际上,他从来没在心里决定要亲自去一次南方。他说他希望埋在郁山关后的草原上。
韦衡因为一支红蜡烛想起了夏天的事情,就给奉玄和佛子讲了自己小时候在草原上看见的柳兰:朔州关外的草原上有漫山遍野的柳兰,夏天开紫色的花,茂盛得能把小羊和小牛犊藏起来,花在风里轻轻摇摆。
韦衡也去过卢州的草原,他去过郁山关后面的那片草原,那片草原上有十万野芍药,每年六月都开白色的大花——韦衡说那样的景象很漂亮,也很震撼,不过他不敢多看:他好像是灾祸的象征,如果他去了那片草原,大概就意味着那片草原出事了,他宁愿自己少看两次野芍药,也不愿意卢州多死一些人。
卢州总是在死人。
卢州有人靠着死人造成的恐慌赚钱。以察坎关长城为界,卢州有三分在关外,七分在关内,尸疫刚刚开始那年,韦衡在关外抓到过一伙骗子,那伙骗子骗人说虎骨有威严异香,人闻不到这种香气,然而尸群能闻到,闻了就会害怕,不敢靠近——他们在关外骗商队买自己所谓的“虎骨”,不少商队信以为真,以为带着那些“虎骨”就不会遇到尸群,买了“虎骨”后继续行商,走着走着遇见了尸群、加入了尸群,将尸疫带到了更远的地方。韦衡抓了骗子们,看到还没制作完的虎骨,冷笑了一下,那些“虎骨”是用死人的腿骨磨成的。
骗子说话欺骗众人,疯子说话迷惑众人。佛子找裁缝补完自己的袍子后,遇见了官兵,看见官兵抓走了那个疯道士,韦衡说是他叫官兵把那个疯道士抓走了。
韦衡说:“他不会死,是我找了官兵抓他。他应当庆幸自己是在罗源郡说了这番话,罗源郡民憎恨尸疫,他在罗源郡说这种话,人们一个字都不会信他,所以他只用被割掉舌头。如果他在其他地方这样说,一定会有人因为害怕尸疫而信他,主动把自己送到狂尸的嘴里,那时,他就真的犯了妖言惑众的大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