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夷二年。带妙娘南下的那位大人感染了疟疾,病逝于江北维扬郡双桥县,在死前,他因疟疾的折磨,像一个婴儿那样蜷缩着,蜷缩着痛哭了一夜——恨自己没有死在黄河之北、死在自己的职责所在之地,恨自己胆怯南逃,妙娘不避恶疾,为那位大人处理了后事。在这一年,荀靖之等不来一场雪,天气又冷下来时,他销去了道籍。
明夷三年,也是贞和元年。妙娘为了养活自己,又弹起了琵琶,被从建业来的假母看中,带到了建业。荀靖之在这一年掐死了自己外祖父的弟弟……
荀靖之掐住荀元钧的脖子,荀元钧的面色涨成紫红色,这个狡诈的老者艰难而疯狂地对荀靖之说:“就算你掐死我,我也不会认输!这是我的,这一切本来就是我的!”那时,荀靖之掐着荀元钧,他通过自己的手感受到一个活人发出的挣扎,活力渐渐流失,一条性命在他的手里失去了动作,体温也逐渐变冷。他不敢撒手,在防备和恐惧中感受到了一个活人如何一点一点变凉。
然后永隆也死了,死在了他的怀里,湿热的血浸湿了他的衣襟,那血的温度好像泪水一般,好像是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襟。
永隆死在了明夷三年,如今已是贞和四年了。永隆已经死了很久了。
炭盆就在身侧,可是荀靖之又毫无由来地感到了害怕和寒冷,他不为自己的杀生感到害怕,但是他害怕死亡,每一个人——不论是善人还是恶人——的死,都让他都到寒冷。
每一个他所认识的故人的死,都撕走了一片他关于奉玄的记忆。他鲜血淋漓地站在原地,看着血色一寸一寸浸染并吞没他的过去。母亲说权力是血中的毒药,是血中……的毒药。他唯一留着的奉玄的那颗心,就在佛子手里。他不允许佛子死,佛子死了,他的过去该怎么办呢?那他就没有过去了,连心也没了,那样……“奉玄”就真的死了。
荀靖之放下一枚白玉棋子,棋子碰到棋盘,发出“嗒”的声音。与下棋不同,命运落下时,从来不发出声音,也很少给人预兆。
贞和二年,荀靖之在郢州遇到了一个疯道士,那道士向荀靖之张开嘴,嘴中只有一片黑洞,韦衡曾经命人割下了他的舌头。他疯笑着向荀靖之扔了一个纸条,荀靖之打开纸条,看见了一个“死”字。这一年,妙娘凭借手中的琵琶名动建业,崔琬也来听妙娘弹琵琶,妙娘认识了崔琬,在崔琬的帮助下离开假母,成了名在官府名册的乐伎,每月可领银钱,不必到处陪笑,此后妙娘常常出入崔家宅邸。
贞和三年,妙娘遇到了一位郎君,她想成家,不想再当乐伎了。荀靖之发现……他的好友第五岐真的死了。
“奉玄”其人,在一瞬间灰飞烟灭。
贞和四年才刚刚开始,妙娘说自己已经遇到了此年最难忘的事情——她已遇到了此生最难忘的事情,她与郡王共度了两夜,她终于又见到了十六岁时见过的、让她记到了现在的公子,这次她们之间终于没再隔着屏风了。
妙娘说:“郡王,我记得您,我早就见过您。乾佑七年,我在宣德郡为郡守弹琵琶,那夜为我解围的公子就是您,您怀抱琵琶,与我共弹《远雾》,我记了您七年。我记得您和第五公子。第五公子为您饮酒,那时,我从屏风后偷偷看您,看到了第五公子的眼睛。我心里想,他真是您的朋友,他也长得那么好看。那一年,我去智门寺求佛,希望佛祖让我再见你们一次,我希望您能看见我,您可以不记住我,但是我希望我能在您眼前毫无遮蔽地出现一次——这就是我还是一个少女时,对命运所有的祈求。”
就在荀靖之以为奉玄这个名字已经变成飞灰时,妙娘抓住了最后一点飞灰,妙娘的眼里涌上了泪水,她对荀靖之说:“郡王,我听说您曾经入道,似乎会弹琵琶,又一直在找第五岐,所以我很想见您,我觉得您就是我当年见过的公子。当昨夜我终于看到您时,我就知道,我没有找错人,我终于找到您了!”
妙娘说:“郡王,请您记得,您不是对镜的孤鸾。如果您已心灰意冷,请您相信,还是有人深爱着您、深深敬重您的人品,一定有人替您记得您的过去和您的朋友。郡王,如果我能脱籍,我将嫁作人妇,可我对您的敬重和深爱不会因此而改变,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物,可是请您记得,有人深爱着曾经叫做奉玄的您。”
荀靖之与妙娘对视,他点了一下头向妙娘致谢,与妙娘相对一笑,在微笑时,他看到了妙娘脸上的眼泪,他感到自己眼中似乎也涌上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