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德……阿翁修得了怎样的福德,可转生在更高天了吗?阿翁是不是再也不会回看他所在的这烦恼欲界。他又该做什么呢,也像阿翁那样,修行佛法吗。可是他有我执,他放不下——他放得下金、银、身份,他放不下过去。
放不下,绝不放下。
六如比丘尼为荀靖之回顾佛经:“佛问须菩提:‘须菩提,若有人以充满三千世界那么多的金银七宝布施,所得福德,是否算多?’须菩提答:‘师尊,甚多。’佛问:‘为什么?’须菩提说:‘是福德即非福德性。’”*
荀靖之说:“法师,我不理解最后一句话。”
六如比丘尼答:“郡王,这世间的福报只是福报,因缘而生,因缘而散,总会流变——福报有自己的期限,所以须菩提说这种福报不是有本性的东西。因为福报没有本性,所以有时会多,有时会少,可以用‘多’‘少’衡量。可是,福报并不恒定,此时您以为是福报的事情,在另一个时候看可能就是痛苦,此时您以为有炭火是福报,可是延续到夏日,就是痛苦。福报没有本性,本质是空,是故福报是有漏福报。世间无漏者,唯有佛法,修行佛法,悟得无漏之佛果,可超脱世间。”
荀靖之问:“法师,什么又是‘世间’?我觉得这世间,不够好。”
六如比丘尼答:“世间又名器世间,如同器皿,有成、有住、有坏、有空,生成之后,终将崩坏。世间之中,有时间、有空间,郡王,您转头看月,您若是看见了这个世间的月亮,是在时间中看见了它,您至少看见了它一瞬,否则您不能说自己看见了;您也是在空间中看见了它,它在天上——若是没有空间,月就没有相,您也就无法说您看见了月亮。世间有时有空,色相在其中偶合相遇。”
荀靖之说:“佛经中说有三千世间。”
六如比丘尼答:“世间多如恒河沙数,不可数清,我与郡王所在的这世间只是一个世间,名叫婆娑世界,又名堪忍世界。婆娑世界苦乐参半,其间众生能忍一切,故名“堪忍”。生极乐净土者,唯有喜乐,不需忍苦;生无间地狱者,唯有苦厄,无法忍苦,故发出大叫唤,故地狱名大叫唤地狱。生婆娑世界者,有苦有乐,因而可以因喜乐反思苦,然后不想再忍苦,由此悟道,得证佛法,永得解脱。”
荀靖之问六如比丘尼:“法师以为,这世间可有真乐?”
六如比丘尼说:“修行佛法,可得真乐。”
荀靖之又问:“除佛法之乐,其他之乐难道不真实吗?”
六如比丘尼以龙树菩萨所作《大智度论》答荀靖之:“是身实苦,新苦为乐,故苦为苦。”
荀靖之不明白。
六如比丘尼说:“譬如郡王站立一日后,在檐下跪坐,初坐时身体舒适,不觉是苦,久坐则双腿微麻,于是知道坐亦是苦。”
除却修行佛法外,世间没有真乐。
荀靖之说:“我不想修行佛法……法师得到真乐了吗?可能告知我得到真乐时的感受。”
六如比丘尼说:“我未得真乐。”
荀靖之看着竹帘上六如比丘尼的影子,那是一个沉静的影子。荀靖之觉得自己有些发烧,浑身一阵冷一阵热,冷比热多。他看着六如比丘尼映在竹帘上的影子,忽然有种不真实的感受。
什么是“真”?影只是影,他能抓住的似乎是六如比丘尼的声音。六如比丘尼的声音如同一道甘霖,那不是他所需要的水源,但是可以稍稍缓解他心中的干渴。他轻声说:“是吗……您也没有得到过真乐吗?”
六如比丘尼回答他:“郡王,佛法不在得,在悟。以为‘我’能得真乐,是以为‘我’胜过众人,以为‘我’与众人不同,此时恰恰是执着于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之时。郡王,因此我并无所得。”
荀靖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无所得。他问六如比丘尼:“法师开心吗?”
六如比丘尼说:“唯求安心。”
漏。烦恼。不得解脱。
不得解脱,不、得、解、脱,他有多久没有过安心的感受了。如果不向空门寻求解脱,他可还会有安心的感受吗。
如果苦还能忍受,那便是苦。不能忍受时,人会想寻求解脱,向空门销去一切烦恼,那苦也就消失了。他最深的苦与执念有关,他执着地怀念一位故人,当他不再怀念时,不,他觉得自己尚能忍受,他不允许自己忘记。
荀靖之感受着自己的身体的酸软和疼痛,这具报身为病痛缠绕……贪、嗔、痴被称为正三毒,他想起一个日本国故事,清姬化生的大蛇因正三毒在大火中燃烧,他坐在佛堂前,报身却像清姬化生的大蛇一般痛苦,如遭烈焰焚烧,如被冰水泼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