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鸾说:“那时北方出现了尸疫,我父亲恰好回毗陵看我。我问我父亲尸疫是什么,我父亲说,人如果得了尸疫,就会变成活死人,我那时突然害怕极了,觉得我前几天在自己宅子里见过的下人就像是活死人,我心想尸疫已经传到我家了,吓得晚上不敢睡觉。第二天我发了高烧,在病中不得安宁,总是梦见那群肮脏的下人,我醒了之后,要家仆带我去我家宅子里到处找一找,我怕那群下人还藏在我的家里。他们果然还在我家里……家里要留着他们干活。我不许他们住在原来的地方,他们被迫搬到了谷仓附近,住在棚里,活得不如猪狗。”
周鸾将家中肮脏卑污的下人与狂尸联系在了一起。尸群到底意味着什么,韦衡曾经问荀靖之,尸群到底意味着什么——荀靖之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那念头转瞬即逝,逝去得快得他能没清楚抓住。
他那逝去的一念中包含着这样一种想法:那群下人不是尸群……尸群能向人复仇,而人不能。尸群意味着什么,尸群是否意味着在下位者向在上位者的复仇,或许意味着人和人之间的血仇。
周鸾说:“郡王,后来我读佛经,知道了‘供养’这个词,我没有功德,而受人供养。我吃的鱼脑,用的是下人们捕来的鱼做的,他们吃不到自己捕的鱼,还要被我厌恶。郡王,我没有我哥哥那样的傲气,我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长得普通,才德平平,我只是觉得很愧疚——人人有血有肉,众生一切平等,我没有功德才华,不该受人供养。我害怕住在我家,郡王,我害怕自己在家中不劳而获,敲骨吸髓,要人供养。”
荀靖之问周鸾:“凤友兄信奉佛门?”
“不、不。只是偶尔听僧尼讲经罢了。郡王,其实我做不到不受人供养,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在宅中花园里种了半亩地,只耕这半亩地,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我是个不称职的官员,我知道自己尸位素餐,可是我又死死抓着这个官职,靠着俸禄过活。”
荀靖之说:“凤友兄有德。君子在位,即是有德。”他问周鸾:“不知道凤友兄在地里种了些什么?”
“我带郡王去看看?”
“好。”
“郡王别笑我就行,我种地种得不好。”
周鸾带荀靖之去看自己在宅子花园里辟出的田地。周家的后花园里没种什么名贵花草,一边是竹林,长着森森绿竹,另一边一半是一块田地,另一半搭了蔷薇架,养着蔷薇。
蔷薇架上挂了两个竹片做的风铃,风过的时候,发出的声音很好听。
田地的一头长着一棵杏树,周鸾说那棵杏树很能结子,结的是白杏,气味香甜,吃着一般。他给荀靖之指了指菜地里种的东西,告诉他那里种的是葫芦、这是种的是青豆……其实荀靖之能看出来周鸾种了些什么东西,他自己也种过地,虚白散人在堂庭山种地,荀靖之有时候会帮师兄给菜地锄草、浇水。他不是五谷不分的郡王,他亲手摸过泥土,听见过蝼蛄的叫声。
周鸾说:“郡王要不在我家吃一顿饭吧,我让人挖几颗嫩笋,再从地里摘一些新鲜的菜。”
荀靖之说:“多谢。”
周鸾在自己的田地里搭了架子,种了葫芦。荀靖之没有种过葫芦,他忘了是谁曾经和他说葫芦花很好看……他只模模糊糊记得,有人曾告诉过他,葫芦开白花。他问周鸾:“凤友兄,葫芦几月会开花?”
周鸾说:“六月。”
周鸾家里的仆婢不多,荀靖之和周鸾说话时,曾给荀靖之开门的老仆走过来告诉周鸾,裴昙回来了。
周鸾点了一下头,示意那老仆自己知道了。
他忽然对荀靖之说:“郡王,昙姐拿我当弟弟看。”
荀靖之不知道怎么接他这句话。
周鸾说:“我生病了,昙姐照顾我,我很高兴。可是我怕自己在拖累她。”他说:“郡王,那夜在您的府邸中夜谈,我真的很高兴,我听昙姐讲起郢州的事情,知道了她在郢州过得怎么样。郡王,您是君子,我哥哥不理解,但我知道。”
荀靖之拿裴昙当一位长姐。裴昙有文才,在郢州时,荀靖之的公文大都是裴昙写的——荀靖之不需要亲自给下属写公文,而他的长史崔涤不擅长写公文,因此裴昙写了大部分郢州长官发给下属的公文。
周鸾在意裴昙吗?荀靖之向周鸾问出了自己的疑惑:“恕我冒昧,凤友兄,你为何与昙姐成亲?”
周鸾咳嗽了两声,问荀靖之:“郡王想听到怎样的回答?”
荀靖之说:“凤友兄的真心话。”
风吹树叶,叶子发出声响,周鸾只说了一句:“不是为了我的官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