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雅听着周鸾和卢仲容说话,忽然说:“凤友哥,这世上也有容易做的事,我看伯玉哥入仕,就很顺利,也很容易。我真羡慕他啊。官场尔虞我诈,他走得稳稳的,像他这样有天赋的人太少了。我想,我和你一样,都是要怕的。”
卢仲容叹了一声,对卢雅说:“你羡慕他做什么?”
“我不该羡慕伯玉哥吗?他写文章作诗都好,进士出身,天下闻名,他的交往也广,而且年纪轻轻,已在家里算半个主事了。我被郡王叫走时,伯玉哥陪我在郡王府里待着,早上说不上朝就不去上朝,他祖父也不会训他。真好呀。”
卢仲容抬眼看卢雅。
卢雅说:“诶,哥,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卢仲容说:“你以为伯玉有天赋,你知道他多累么?在你学会斗鸡走狗那么大的年纪,他却在长安求学。他写信给我,说长安风尘大,他吃住都不习惯,每天还要读书到三更天。冬天北方下雪又结冰,他不肯休息,拿火烤化了砚台上的冰,继续练习写文。他的好友投军了,他不认输,不肯靠着恩荫入仕,要考进士,我笑他发疯。他考中了,显得我比不上他,可我倒是一点儿都不嫉妒他——他发狠用功到头发都白了几根,那时他也才二十多岁,就有了白头发。
“凤友说得对,没什么容易的事,种地不容易,当一个你眼里的天赋超常的人也不容易。阿雅,你只想着人能靠天赋,你伯玉哥写诗要写得好,作文时要用最多最恰当的典故,这不只是天赋,也是苦功。你不要嫌我说教,你实在是不懂你伯玉哥。他要出人头地,他要天下人都知道他的名字,显得是个心气傲的人,可是他回家看见他父亲,一点都不开心。
“你伯玉哥和祖父亲近、在家里主事,也都是因为你伯玉哥的父亲不成样子——他不成样子,可唯独傲气得不得了,他的傲和你伯玉哥的傲可不一样,你伯玉哥做得好了,他便说这是因为他是他的儿子,这都是应该的,你伯玉哥做不好了,他便笑话你伯玉哥。你看你伯玉哥谈笑自若,他是心里总有谋划,才能把事情做好。他累得要命,他父亲不说他一句好,你说他每天看着清清闲闲的。你游手好闲不务正业,遇到事了,便推说都是自己没天分,所以做不好……这天底下,有几个只靠天赋就成事的人呢?”
卢雅不敢说话了,眉毛垂着,像一个“八”字。
周鸾为了缓和气氛,对卢仲容说:“伯玉哥最近怎么样了?我没怎么见他。”
卢仲容平息了怒气,挑了一下眉,说:“他呀……清闲。最近他真的清闲,他打算外任。你也知道,要想往高处走,就要有外任经历,至少要外任一次。”
原来崔琬想要离开建业到外地去任职。
卢仲容对卢雅发了脾气,顾不上劝周鸾别回毗陵了,对周鸾说:“凤友,你要是回毗陵你家,就把卢雅带上吧。你别和别人说他姓卢,只把他当仆人用,也让他知道种地的不容易,他不要走出仕的捷径,那他就得知道,其实他连自食其力种个菜,都种不好!凤友,你是想清楚了,要归田躬耕,要是这样能让你心安,倒也是好事。卢雅不知道什么叫辛苦,他只有种了地才知道自己种不了地,才能知道他其实没有什么退路——他过不了安心退隐的日子,只有入仕,往后才能养活自己。”
卢雅小声叫卢仲容:“哥……”
卢仲容说:“你要是想上进,就踏踏实实往前走,别走了半步装出要上进的样子就满足了。去吧,你去种一次地,不到十天别回来。”
周鸾低头笑了笑,笑他们这对兄弟里哥哥敢发脾气,弟弟会装可怜。卢仲容和卢雅来看他,最后却不在意他了,但他甘于当一个配角,这也是他当惯了的角色——他看着卢仲容和卢雅发火,倒也觉得有意思。其实他怎么使唤得动卢雅呢,卢仲容也只是说气话。
他说:“先吃饭吧。舒迟哥和阿雅来了半天了,也该饿了。晚上昙姐不回来,要在卢家吃饭,你们两个卢家子就在我家吃饭吧。晚上炖鱼,高平郡王送的鱼,很新鲜,要及时吃。米是新米,也很好。”
周鸾说话时,太阳落山了,金光收敛。他想,再吃几次饭,就离开建业吧。离建业远一些,这就是他的愿望。
作者有话说:
①楚王听闻于陵子终有贤才,欲聘为宰相,子终见使者,问妻子是否应该出仕,妻子认为不该出仕,于是子终谢绝了使者。事见《古列女传》:楚王闻于陵子终贤,欲以为相,使使者持金百镒,往聘迎之,于陵子终曰:“仆有箕帚之妾,请入与计之。”即入,谓其妻曰:“楚王欲以我为相,遣使者持金来。今日为相,明日结驷连骑,食方丈于前,可乎?”妻曰:“夫子织屦以为食,非与物无治也。左琴右书,乐亦在其中矣。夫结驷连骑,所安不过容膝。食方丈于前,所甘不过一肉。今以容膝之安、一肉之味而怀楚国之忧,其可乎!乱世多害,妾恐先生之不保命也。”于是子终出谢使者而不许也。遂相与逃,而为人灌园。君子谓于陵妻为有德行。诗云:“愔愔良人,秩秩德音。”此之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