彰之是天生的宗室子弟,他比靖之更适应天家的规则,也更熟悉那些规则,他还年轻,但是已经在朝中经历过很多次起伏了,母亲薨逝、权力旁移、被推离皇位、被猜忌、韬光养晦、被一场巨大的叛乱推到风口浪尖……
起伏与变故教会了彰之如何在天家生存下去、保全自己,甚至聚力再起。靖之会提拔推举人才,比如在竞猎后向陛下举荐了一位叫荀粲的远房宗亲,为他谋求白下城的职位。彰之也会提拔推举人才,但他考虑得远比靖之更深,他会考虑举荐能为自己所用的人才——自己人。
彰之会为自己谋划,他的经历让他知晓:亲情没有想象中稳固,因此必须存有私心——在天家生存,自己要先为自己考虑,自己站不稳的话,那就休提其他了。彰之有自己的谋士、宾客,这些人紧紧围绕着他,成为了他的手足与屏障,与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在他出镇湘州时,他的幕僚与他一同赴任,江表门阀将他身边的人称为“湘州士人”。
陛下考虑立彰之做太子,不仅仅是因为他比靖之早出生一刻,也是因为他比靖之更熟悉做人上之人所潜藏的规则。陛下对彰之和靖之各有偏爱,他将靖之视为最贴近自己的愿望的外甥,而彰之是流着与他最亲近的鲜血的外甥——皇帝是世俗中人,彰之是世俗中与他最亲近的外甥。
靖之像是偶然落到荀家的白鹤,孤标傲世、少怀机心——这是靖之的性格,也是陛下在他年幼时为他选择的命运,是陛下劝靖之的母亲把靖之送入了道门。陛下曾经希望自己能舍下一切、遁入道门,当一个逍遥仙人,然而他没有勇气那样做,他无法舍弃自己的身份、尊荣,他在一个冬天吹玉笛送年幼的靖之入道,靖之带着他对隐遁的渴望走向了雪中,从那时起,他就对靖之有所偏爱。陛下觉得总有一天,靖之会乘风隐去,也该隐去;而彰之是荀家的白龙,龙本来就是天家的象征,不会离去。
陛下叫了彰之入宫,陪自己在华林园中散散步。陛下是很喜欢见自己的外甥的,他想若是能每天见彰之或靖之一面,眼目得以愉悦,时间长了,一定能有延年益寿的功效。
建业不缺水汽,南方的草木随意生长,华林园里到处都是绿意,苔痕染绿了石阶,连空气里似乎都弥漫着一种湿漉漉的绿色,鹿在草里走动,呦呦鸣叫。
彰之陪在陛下身边,陛下让宫人宫监离自己和当阳郡王稍微远一些,不要跟得太紧。彰之身形挺拔,穿了一件由白色晕染至黑色的外袍,上白下黑,绣着花纹,陛下看着彰之,心里觉得高兴——他外甥乃是人中龙凤,他荀家还有很优秀的后继者。
彰之在湘州做刺史,湘州每年都是最早交上粮税的大州。看看,这就是荀家人的本事。
陛下对彰之说:“彰儿,你听说消息了罢,咱们要北伐了。”
彰儿。陛下觉得彰之也是做父亲的人了,便是个大人了,就不叫他的小名了,
彰之说:“舅舅,我听说了。我在湘州听说了消息,夜里躺下又起来,反复七次,还是不能入睡……对于北伐,我期待而又恐惧,终于,我们要回北方了。”
陛下拍了拍自己的外甥的肩,外甥长高了,于是他隐隐约约察觉出自己的衰老了,他的背会在阴雨天发痛,有时候耳中又有耳鸣。人过了四十岁,真是不如二十岁了。
陛下对彰之说:“你弟弟在等着我们呢。第五家阿岐应该也在。你想知道北方的消息吧,一会儿你问问阿岐,他是从北边回来的,去年到过平城。”
“第五公子么?”
“哎,对,是他。在北边时,人说‘京洛两都,扶风第五’,你们两个也算是有缘。你见过他吗?”
“见是见过的,很小的时候见过,我记不太清楚了。”
“这次就再见一见,见了就记住了。你弟弟也在……”陛下沉默了片刻,接着说:“我让你见八郎呢,是想当着你们的面,让你们定下来一些事情。比如北伐的时候,你们两个谁去。家里有人要出门,有人得守着家。彰儿,我接下来说这话,你要听好了,我既然说了,就表示我下定了决心:你会是继承我的皇位的人。你的一举一动,将关乎国运,为了国运,你最好保重身体,不要亲自出征,所以,你要和八郎商量好,谁去北伐。”
彰之听完了陛下的话,撩起袍子跪了下来,“陛下……陛下,这次我不叫您舅舅。陛下正值盛年,彰之无德,还请陛下……”
“诶,叫‘舅舅’。”陛下扶起了彰之,“咱们是一家人嘛。我没有儿子。当皇帝是很累的,我想有人能为我分忧。我啊……其实也老了,常常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上朝的时候,有时候忽然会觉得喘不过气来,这种感受既来自身体,也来自心上……有什么东西压在我的心上,沉啊……沉得不敢去碰。衰老,我真切察觉到自己老了,牙齿动摇,我才不到五十岁,但是我察觉出岁月的无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