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婢没有办法,只能为崔琬在高楼上整理了纱帐和床褥,让他在高楼上睡了一夜。第二天崔琬睡醒了,人也清醒了,和没事人一般,自己走下了楼。
崔琬听荀靖之笑他喝酒,说:“我是喝醉了,郡王那天也没少喝,郡王以为我不知道,可我在楼上看得清清楚楚的:郡王下了楼,不愿意走路,第五公子背着你走了。我崔琬那天就是缺个朋友,一个肯背着我走两步的朋友。”
荀靖之哈哈一笑,说:“我喝醉了,记不清了。”其实他当然记得第五岐背他走了一段路,他的头很晕,但是他将头靠在第五岐的肩上,觉得很安心。他说:“下次崔大人再喝醉了,要是非要人背自己离开,又找不到人,我一定扶你一把。”
崔琬说:“那崔琬提前谢过郡王了。第五公子和郡王的关系不一般,我插进去第五公子和郡王之间,不合适,郡王肯扶我一把,也就够了。我有朋友,但清原看我的眼神,不像第五公子看郡王的眼神;我看清原的眼神,也缺少郡王看第五公子时眼中有的情谊。”
荀靖之抬了一下眉毛,没有说话。第五岐是他眼中的人,他看第五岐的眼神当然不一般……不过第五岐现在已经不在他眼前了。
他问崔琬:“我有很久没见过清原兄了,不知道清原兄最近怎么样?”
崔琬说:“比我忙。清原呀……提起来他,我就想起来自己年少的时候,”他自嘲地笑了笑,“报国。我那时想,天地广阔,我将大有作为,我要做利国利民的大事。清原去卢州投军,我敬佩他的决心。事情已经过去将近十年了罢,癫狂半被磨灭,我好像只学会了写文书。郡王,我若能得到一只鸽子,我会给它起名‘初心’,在它飞起来的时候,我要想一想自己的初心。”
荀靖之说:“伯玉兄,说来也巧,我以前听说过会稽这个地名,是在说书人的故事里听到的,而且说书人说你们宣城崔家在会稽有一支分支……故事我已记不清了,只隐约记得故事和鱼灯、门第有关。往前推十年,于我而言,南方、南方的会稽都是由文字构成的幻想之乡,是我的神游之处,但是如今我却身处其中了。我在十六七岁年少时,对未来有所猜想,那些猜想大半已被现实压垮,我到如今才知道,我们都活在现实之中,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牵动,无法超脱,一些年少时许下的心愿,现在想来,空洞得令人发笑。世路多变,初心仍在,就是好事了。”
崔琬轻叹了一声,从建业南下之后,他似乎变了一些,他预感到自己将接触到一个与以往不同的世界了——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在任上闭着眼睛,对任何人事都说“不看不看”,不看一个不同于江表门阀子弟的认知的世界,只混得一个外任的资历。但是他做不到。他好奇于地方百姓的生活,许朝是由地方组成的,一个一个处在地方的百姓汇集成了家国。
崔琬说:“郡王,‘初心’二字难写,人有良知不等于人能做好事情。我的兄弟有良知,但是处理不了很多事情。有人吃不饱饭、穿不起丝绸的衣服,这是事实,但是我的兄弟叔伯不懂什么叫‘吃不饱饭’,他们不懂为什么养蚕的人家里没有丝绸。我没有比他们好多少。此次与您一同南下赴任,以后要多多打扰您了,我希望自己在任上能与您一同为百姓做些实事。”
荀靖之听完崔琬的话,忽然问他:“伯玉兄,你说你的兄弟叔伯不懂百姓穿衣吃饭的事情,我冒昧问你一件事:你觉得江表门阀如何?”
“崔琬不懂郡王这句话的意思。”
“我朝已暂停科举多年,江表门阀互相举荐,建业有不少官员都出自门阀之家。有才者被困于下,尸位素餐者居于上位——伯玉兄,这不是好事。不出意外,将来你会成为崔家的主人,你如果想要江表门阀永享荣光,你会怎么做?”
荀靖之的问题问得有些尖锐,他已经二十五岁了,处理过不少政务,手握一州之权。或许崔琬没有想到,荀靖之已经离孑然一身、无所凭赖的“奉玄”如此遥远了,他姓荀,云平荀氏的荀,是一位皇室子孙,如今恰恰是崔琬的长官。崔琬犹豫了,说:“我……”
荀靖之说:“崔大人,如果我能在会稽郡找到一只很好的鸽子,我会把它送给你。你记得给它起名为‘初心’。我希望它是一只能享高寿的鸽子。”
崔琬反应过来之后,行叉手礼道:“下官提前谢过郡王的心意。”
荀靖之伸手,示意崔琬免礼,他说:“崔大人,我以前捡过麦穗,后来捡过稻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