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自己其实常常想这个故事呢,所以我记得清楚。我以为这故事是劝人不要轻易后悔,路是单向的路,只往前走,退不回去,一旦走了就莫追悔。如今再想,这故事应该还有别的含义罢,我再想几遍,或许就想出来了。”
陛下问荀靖之还记得多少旧事,荀靖之说他记得太极宫里的薰风殿也有画屏,人物被放在画中的茅草屋里、高树底下、江山之间……显得格外地小,他那时候是个孩子,所以将画中有一个和他差不多的人物这件事记得格外清楚,画中有一个小女童。荀靖之记不得屏风上画的到底是什么了,但是记得先帝庄宗抱着他,教他认屏风上的字:我、人、玄、今、去。
陛下说:“我也记得这个屏风,我曾经爱读集仙录,这屏风里的小女童是杜兰香,渔家夫妇在江边捡到了她,她长成之后,飞升而去,去之前对养父母说:‘我仙女杜兰香也,有过谪于人间。玄期有限,今将去矣。’”*
玄期有限,今将去矣。
陛下又念了一遍“玄期有限,今将去矣。”说:“去矣,去哪儿呢?”他问荀靖之:“八郎为什么退出道门了。”
荀靖之说:“白日飞升无望,羽化登仙不可得。靖之知道自己是凡间人。”
陛下笑着叹道:“我今日已知,佛道乃大丈夫事,非帝王将相所能为。我非能舍一切之大丈夫。八郎,这不是因为你是靖之,你是荀靖之。因为我们姓荀……这是福气,也是拉住你的责任。”
陛下让人撤了几案,拍了拍荀靖之的肩,说:“辛苦了,八郎。”
荀靖之认真地说了一句:“舅舅更辛苦。”
陛下听见一声“辛苦”,鼻头微酸,谁会觉得皇帝辛苦呢?皇帝吃得好穿得暖,有歌舞看。也就是外甥会心疼舅舅罢了。他和荀靖之坐在榻上,举盏饮酒,对荀靖之说,自己若也有个像荀靖之这么大的儿子或女儿就好了。陛下接连饮酒,荀靖之听见陛下咳嗽,劝舅舅少饮酒。陛下让宫人拿笛子来,说好笛如酒,在夜里吹了几支笛曲。
以往的笛曲记不得了,吹了几曲,都不能径直吹完。
笛声断断续续……陛下不再吹了,放下了笛子,眼里满是泪水。
他侧头问荀靖之:“八郎,我们明年就回到北方了吧?回北方吧,天地广阔……这建业太逼仄,我要当全天下的皇帝、我本该是全天下的皇帝。”泪眼模糊,陛下觉得这是因为自己喝醉了,他拉着荀靖之的手一遍一遍问荀靖之,他们会不会回到北方。
他唯一的指望,回到北方。
荀靖之说:“舅舅,我们一定会回去。”
好,一定回去。陛下抬了抬眉,微微仰起脸,让眼里的泪意退了下去。人生能希冀什么?他贵为皇帝,不过是希望还有人爱他。不是爱皇帝,而是关爱他这个人。老师劝谏他不要被谗言迷惑,他不知道近习是在拍他的马屁吗——他们只不过指望着从他手指缝里给他们漏下权力。但是他需要有人爱他,告诉他他完全可以做他想做的事情——他是主人。
陛下重新打起精神,说:“等我们回了长安,八郎就做亲王。咳咳,你若是再想入道,舅舅为你在天下修八百座道观——不论你走到何处,都有地方住,你就知道这是你爱过的天下、这是你舅舅关心着你的天下!”
陛下再次拿起了笛子,请荀靖之弹琵琶为自己伴奏,断断续续吹了一支庄宗所作的破阵大曲。宫监两次提醒陛下夜深了,该休息了,在第三次提醒时,陛下终于离开了宜春殿。
陛下走后,荀靖之抚摸了一遍琵琶弦,青象琵琶曾是庄宗的琵琶,他在殿中想象自己的外祖父怎样弹奏它。舅舅希望回到北方,他说他们一定回去,这是说给舅舅听,也是说给自己听。他的哥哥、他的好友都在长江北岸……总有一天,他也会在长江北岸。
他看着青象琵琶,如同在见一位老朋友。他拨动一根琵琶弦,在弦的震动声中,似乎能听到不远的将来北伐的铁蹄声。
心有隐忧。
荀靖之在宫中睡了一夜。第二日,他陪陛下去了一趟鸡鸣山,鸡鸣山清玄观的道人为孝仁皇太女起幽醮积攒福德,孝仁皇太女亡故于一个秋日。这一日,荀靖之住在了清玄观。
荀靖之回建业时,匆匆回了一趟自己的府邸,换了一身衣服就进宫了,直到第三天才终于又回来了。侍女蕴真操持府中事务,她办事可靠,因此荀靖之不用过多费心自己的宅邸的事情。
新任都尉荀粲听说高平郡王回了建业,每天都来拜访,今天终于等到了荀靖之回家。门人为荀粲传报,荀靖之在听说“荀粲”这个名字时,隐约记得他打马毬打得很好。荀粲姓荀,和荀靖之是同族,荀靖之没见其他来拜访他的人,见了荀粲,把名字和脸对上后,记起了荀粲字景灿,随后又认真记了一遍他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