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①
荀彰之一句“我有兄弟”,让荀靖之心有感怀。荀靖之初学《诗经》时,庄宗亲自教他小雅,为他讲棠棣篇。凡今之人,莫如兄弟——生死重大时刻,唯有兄弟真心牵挂对方,若有一方下落不明,只有兄弟不管历经多少磨难,也要找到他。庄宗那时对荀靖之讲,他的手臂上有哥哥留下的啮臂痕迹,他出征前,先帝高宗咬了他的手臂,要他一定要平安回来。
庄宗有一个好哥哥,他自己不是一个好哥哥。皇位冲昏了他的头脑,当高宗宾天,他携皇帝之尊,逼死了自己的亲弟弟。一时的痛苦与恨意,留下了绵长的懊悔,后来每当他想起手臂上的哥哥留下的齿痕时,他便意识到,自己没能做一个好兄长,他为宗室起了一个很坏恶的头起。
他希望彰之和靖之是一对好兄弟。
荀彰之招待荀靖之,问了荀靖之一些建业的事情,他如今身为将军负责北伐事务,于是他提起了他们的父亲太叔将军,和姑母——另一位太叔将军。他们是荀家和太叔家的儿子。他和荀靖之说以后他们等不忙了,他要和荀靖之一起去看看自己的孩子。
彰之的孩子尚在母亲的腹中,他和夫人约好为孩子起名叫“从周”,荀彰之从小学儒门经书——郁郁乎文哉,吾从周!②若孩子是女儿,小名就用夫人起的名字,叫颖娘;而荀彰之给孩子起的小名是阿清,“清”是三清之清,荀彰之学儒,但他希望自己的儿子身上能有自己弟弟一般的清气。
荀彰之说:“我最初还想,会不会你嫂子腹中也是两个孩子呢,像你和我一样。”
像荀靖之和荀彰之一样。荀彰之和荀靖之的姓氏,遮掩了他们更为亲密的关系,他们不只姓荀,还同是太叔家的后嗣。他们是有着同样的父母血脉的亲兄弟,并且还是一同在母腹中成长的亲兄弟。在出生前、在记忆出现之前,他们曾互相陪伴,共同栖居在母亲腹中,长成于温暖的羊水中,同作一尺三寸之婴,一同分有母亲的心跳声——或许还有母亲的悲喜与各种梦境。
当羊水破裂,他们降临于世,各自发出了哭声。他们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在二十五年前的十一月初四,他们遭遇了自己的出生。出生使得他们不但离开了母亲,也离开了彼此。一道真假难辨的预言让他们从此分开。他们甚至很少有仔细看一看对方的机会。
何谓兄弟?在二十多年的生涯中,荀靖之其实不明白何谓兄弟,他曾经将韦衡当作兄长,然而韦衡对他的关爱里掺杂着利用。他同样不会说,他和第五岐是好兄弟,因为第五岐是他的好友、是道侣。
其实,在荀靖之说出“永不相害”之前,荀彰之也不明白何谓兄弟。对他们来说,对方只是长久地活在自己的想象中,在长久的缺席中,对方变成了陌生的亲人、假想之敌,或许也是自己存活于世的另一种可能性……
荀靖之曾说过一句“永不相害”,当这句话被说出时,荀彰之放下了对荀靖之心防,不知道为什么,荀彰之就是相信他的弟弟说的是真的。现在他再次看到了自己的弟弟,他的弟弟扶住了他,于是他不再紧绷着身体,借着对方的搀扶放松了下来。
弟弟,这个词很奇怪。荀彰之有很多表兄弟,他们都是弟弟,可他对他们没有太多的好感。荀彰之的身份很尊贵,这不意味着他活得随心所欲,相反,他活得并不容易,许朝臣民深深爱着母亲,他年幼时分享了母亲的无限荣光,被母亲庇护在身下,然而这光芒一朝陨落,在黑暗到来之刻,他被推到了所有人的眼皮底下。
母亲离去时,荀彰之的年纪不大,那时他的一众表弟们比他更小,可稚子说出的冷言冷语,实在是冷言冷语,讽刺的话深深扎在了他的心里。他出生后没有了父亲,后来又失去了母亲的庇护,外祖父被困在深宫之中,姑母被逼死……
荀彰之在年少时便体会到了从云端掉下来的感受。他厌恶哀太子的儿子永隆,事情或许无关永隆,但是永隆确确实实取代了他的位置。姨母要他小心饮食,他不敢吃哀太子送来的东西,后来连姨母送来东西,他也不敢碰一下。
他本来是一个强盛的朝代的后继者,他以为自己需要防备的只有他的亲弟弟——只是一道预言,他以为自己的命运正如许朝的国运,广博深厚,将有无限希望。然而。
然而。
一只天手拨弄风云,它轻轻屈指一弹,他便失去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