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靖之问裴昙有没有在建业见过狂尸。裴昙没有在建业见过狂尸:她是个女子,并不常常外出,没什么见到狂尸的机会。崔琬喜欢聚会,他在建业时,裴昙出门会多一些,但是北伐之后,崔琬到越州外任去了,他不在建业,裴昙又是与丈夫分居,因此,除了白天时去见泽晋,裴昙几乎没有出过几次门。
大观香的气味渗透进荀靖之和长公主、裴昙的衣服里,他们染上了同样的香气。裴昙回忆着过去几个月建业发生的事情,告诉荀靖之,她听周鸾的一个叔父说过,他在东长干里的一处巷子里,看见了一个影子——
一个发出奇怪的声音的人影,似乎咬中了什么人,并且将人拖走了。
周鸾那位的叔父胆量颇大,回到家中后,带了家仆和几条猛犬出去寻找那诡异可怖的影子。他没找到活人、也没找到尸体,然而,他看到了地上的血迹,以及一根手指。
手指……
他向官府报了案,此事可以在官府查到记录。不过,官府一直没找到手指的主人。
自从捡到手指后,周鸾的那位叔父夜夜不能安寝,他害怕自己见到的东西,是吃人的狂尸。
家仆安慰周鸾的叔父说,不是狂尸,或许是鬼,是鬼衔着乱葬岗的尸体在吃,吃的时候把手指落在了巷子里——主人去寺庙祈福消灾、往后少走夜路,大概就没事了。
周鸾的叔父大骂家仆:是鬼的话,还不如是狂尸。建业要是有狂尸,他可以离开建业,换个住处就好了;要是得罪了鬼,他躲都没地方躲。他因为一个“鬼”字,让人杖责了那个家仆,那家仆被打得重了,险些丧命,裴昙等人因此才注意到了这件事情。
江表门阀害怕尸群,他们在建业感受到的恐惧乃是实在的恐惧。然而,他们也并不认为建业出现的诡异活物一定就是狂尸,他们曾怀疑过那东西是鬼,因此,才在建业做了不少法事,又请一宫两观的道人在建业城外布了一些法阵。
荀靖之在长江之侧烧过一处红线阵,那红线阵就与那不知道是鬼影还是狂尸的影子的东西有关。
裴昙先是住在建业,后来又去了秋浦,她不常出门,在建业和秋浦始终没有见过狂尸。然而,她能确定,咬过康贤太子的那个东西,绝对是个活人——
咬过康贤太子的那个人,当场就死了,康贤太子的剑割开了他的脖子。陛下心中激愤沉痛,下令车裂尸体。
尸体裂开后,陛下让一个内侍拿走了那具尸体的头颅,然后让内侍找人锯开了头颅:长江狂尸一事,让陛下感到了恐惧,以及疑惑,陛下后来知道了一个分辨活人和狂尸的办法,长公主告诉了陛下,狂尸的脑子会被某些东西慢慢蛀空——咬过康贤太子的人,脑子不是空的。
陛下认定,假扮狂尸的人是卢鸿烈的派出的——甚至长江中的那个东西,也是卢鸿烈派出的。陛下无法接受自己的外甥的离去,他和卢鸿烈的嫌隙自此再也无法解开。
卢鸿烈能要一个即将成为储君的人去世,未尝不能让一个君王去世。陛下前所未有地恨起了自己的老师,憎恨、厌恶、惊恐,死亡的阴影垂了下来,陛下再也不肯见自己的妃子一面。
他不再有将为人父的喜悦,他害怕看见妇人隆起的肚子。他害怕自己的妃子忽然生产——他怕到了那时,他就该死了。
多么悲哀,一个陛下这样的皇帝,本该年富力强、正要大有作为,然而陛下活得战战兢兢,他察觉到,自己或许要变成弃子了。
到最后,血亲将要反目成仇,没有人会在意荀崇煦的老病衰弱——所有人只是在意皇位,一如陛下自己在意的,也是皇位。皇位……他像是一株皇位之上的寄生草。
是谁他陷入了如今的局面中……
陛下恨极了卢鸿烈。
卢鸿烈察觉到了自己与陛下的裂痕。在陛下还停留在恨的时候,卢鸿烈已经行动了。他是一个多么负责的老师啊,他无比熟悉自己的学生的性格——他比自己的学生先下了手,提前一步控制住了秋浦。
或许卢鸿烈没有参与到谋害康贤太子一事中。裴昙在去卢鸿烈在秋浦的暂住府邸中时,见到过几位僧人。卢鸿烈夜不能寐时,会让僧人为自己彻夜诵经,这是他自中年丧子后留下的习惯。
卢鸿烈让寺庙道观做法事为康贤太子祈求冥府,然而在最私密的地方、在他自己的家中,在他的安睡之处,他没让僧人为自己彻夜诵读为亡者超度的经文,而是让僧人一遍一遍地诵读安神陀罗尼——
他对亡者的离去,并不感到愧疚。
一场忽然到来的死亡或许和他无关,但是他必须要面对这场死亡带来的后果。他必须承受一位帝王的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