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飞上屋顶,越到花园一角的凉亭上。但见方才府外那群人,已有多半闯入府中。两个管事的妇人哪见过这等场面,一个吓厥了,一个朝内堂奔去。管家向几个小厮嚷道:“快去通传大人。”话音未落,已被两人擒住双臂,反剪于身后,拖出叶府了。顾乘风拉着苏荣,一路飞到叶长庚卧房门口。推门而入,却见叶长庚安坐于榻前,朝服穿得工工整整,正在理他头顶上的皮弁。
顾乘风说:“大人,有人夜闯尚书府。”
叶长庚应着:“我已经知道了。”
顾乘风说:“大人若信得过,且随我来。只要出了国界,我保大人平安。”
叶长庚笑着,起身道:“我既无徇私贪赃,更未犯上作乱,若随你们逃走,岂不自认罪责?”
苏荣说:“看样子,大人早知会有此劫。”
“这两年,朱弼文和常氏兄弟过从甚密,狼狈为奸,离间我和王爷的关系。他们今日不动手,来日也会来害我的。我父亲当年犯下诛九族的大罪,是睿亲王多方搭救,我才保住性命。身为罪臣之后,我却能仕途平坦,官至尚书,全是睿亲王所赐。况且我为官六十二年,自问无愧于天地。就算他们要加害于我,我不相信王爷会如此糊涂,叫这些奸人蒙蔽;圣上疑心虽重,也却绝非滥杀忠良的昏君。再说我们叶氏本为下贱,蒙惠宗皇帝恩泽,方脱贱籍,便是打回原形,恐怕也是天理循环吧。”说到此处,叶长庚打开房门,回身对顾乘风和苏荣说,“两位仙侠快些走吧。这凡尘俗事本与二位无关,若因叶某损了二位仙侠的修为,那才是我的罪过哩。”
“我寻找玉衡道长本来也与大人无关,大人却尽心相助,如今大人有难,我怎可不管?”
“仙侠长年深居山中,这世事之复杂错结,你到底所知甚少啊。这次朱弼文夜闯我叶府究竟所为何事,我还没弄清楚。你二人若留下来,非但帮不上我,倒有弄巧成拙的可能。”
这时,官兵叫嚣声近了。叶琮慌忙跑来,衣衫不整,正要开口说话,却捱了叶长庚的教训:“琮儿,你身为尚书府的公子,遇事如此慌张,成何体统?”
“父亲难道不知,府里闯来官兵,要以通敌卖国之名捉拿父亲?”
叶长庚哼笑道:“通敌卖国。想不到他们挖空心思,竟给我挖了这么个罪名。”言毕,他对顾乘风说:“仙侠对叶某无须多虑。我对睿亲王、对圣上忠心耿耿,一片丹心,日月可鉴。朱弼文要以如此荒谬的罪名除掉我,没那么容易。”
顾乘风和苏荣劝不动叶长庚,只好听他的话,飞出了叶府。然而叶氏父子一刻不得周全,顾乘风心里是一刻不得安宁的。于是他与苏荣栖在街头的屋顶,由正脊跳至垂脊,由出檐跃向戗脊,一路跟踪押解叶家人的兵马。
折过几道弯,押解队伍来到一座小院内,院门颇为气派,匾额书有“凝香”两个隶书大字。院墙边栽满垂柳,飞上院墙,只见院子中心有一口大水缸,月光下可见水缸里浮了两朵莲花,却不辨是白是粉。正对院门有一幢两层高的房子,建在高高的台阶上。房子里有光,透过纸窗照出立在飞檐下的朱红柱子。微风拂面,便带来百种花香,其中似乎还有药草的味道,似曾相识。
叶家上下一百四十余口人全站在那房子近前,下人都戴镣子,叶氏父子未上镣子,各有两名士兵左右看守。押解队伍里,为首者兴冲冲爬上台阶,跪在房前禀报:“兵部尚书叶长庚带到!”房里并无动静,少顷,那人又报一声:“兵部尚书叶长庚带到!”
纸窗上的灯光晃悠了一下,随即,屋内传出女子的声音:“把叶大人和公子领入地牢,其他人等,且放了吧。”
跪在台阶上的人有些为难,吞吞吐吐地说:“二老爷有命,尚书大人府内无论男女老幼,一个也不能放出去。属下若放了他们,实在不好交差啊。”
屋内女子道:“我为他们各人施一道净心符,让他们忘尽发生在尚书府的事情。如此,他们不再是叶府人,你不杀他们,也不算违逆二老爷。可好?”
她话音未落,便有数十道白光从那房子里飞出,一一打在叶府下人的印堂之上。白光一入印堂,即隐作紫辉,铺满众人额头,眨眼功夫,叶府下人齐刷刷倒地,人事不省。下跪之人立身,命部下将叶府下人抬出院去,这便走下台阶,亲自领路,将叶氏父子押入地牢去了。
“此地不宜久留。”顾乘风对苏荣说,“那屋内女子,修为恐在我之上,我们先在附近落脚,见机行事。”
说这番话的时候,顾乘风已经怀疑,房内女子是睿王府里姗姗来迟的常朝云了。顾乘风不能笃定此事,因为他鼻子素来敏锐,任何气味闻一遍就能记住,可那房内传出的气味并非血魂香,一个甜意更甚,略带清凉,一个药味显着,暖意融融;只共用了金桂、白梅、薄荷、紫苏、丁香、辛夷、龙涎香七味香料而已。所以这怀疑更像是一种猜测,或连猜测都不算,纯粹因为顾乘风人生地不熟,除开常朝云,别无它选。
顾乘风和苏荣在这院子近旁寻了一家客栈,住了两日。这天夜里,二人照例躲在院墙上头,以观动静。刚入子时,却见地牢那边开了门,门内行出一辆双马拉动的囚车,囚笼里关的正是叶氏父子。叶长庚盘腿坐着,正闭目养神,皮弁不知去向,发髻乱糟糟地挽在头顶,额发遮了小半张脸,衣衫倒维持原样,只是前襟开敞了些。叶琮卧在囚笼一角,月色下,单见他苍白的面色和搭在囚笼外的手,身上漆黑一片,融在夜色里,分不清轮廓。囚车出院后,一路西行,被送到刑部大院门口。接手的是个矮胖男子,在一册文书上勾画了几笔,这便协助押囚的士兵,将囚笼卸下,吩咐他人把囚笼架进刑部大牢去了。
叶氏父子显然受了私刑,可是在救与不救之间,顾乘风一时半会儿做不了抉择。他怕叶氏父子决意死扛到底,自己出手反而办了坏事。又怕自己再不搭救,叶氏父子枉送性命。若叶氏父子熬不住酷刑,全盘招供,这难题反迎刃而解了。
翌日清晨,顾乘风正在床边打坐调息,苏荣突然冲进他的房间,举着两张画像,展在他眼前,嚷道:“师兄,你看这是什么!”
顾乘风接去画像,笑道:“这画中之人,该是你我吧?”
“你还笑哩。我们平白无故成了缉犯,哪里好笑了?”
画像右旁各有三行字,写着:兵部尚书叶长庚纵子通敌,证据确凿,着刑部缉拿北魏细作顾氏、苏氏,见此二人者,速报官府,立功者赏良田百亩、布匹千丈。顾乘风看完这三行字,思忖片刻,对苏荣说:“从这缉令看来,叶家公子怕是招了。”
苏荣拿起通缉令,默念缉文两遍,说:“叶琮大概是背不住酷刑招了,但是叶大人应该没有。否则,怎会说叶大人纵子通敌,却不说叶大人自己通敌卖国呢?”
“不管叶大人招与不招,这通敌卖国的死罪,他是背定了。”
“既如此,我们现在便去刑部大牢救人。”
顾乘风垂头细思,道:“你说,有没有可能是陷阱呢?”
“师兄是说,他们早料到我们尚在纪南城内。出这缉令,是为诱我二人上钩?”
“这件事不简单。我总觉得白泽观与睿王府有见不得光的勾当。你难道不觉得太巧了吗?纵然叶长庚与朱弼文、常氏兄弟素来不睦,他们有这许多时间对付叶长庚,为什么偏选在这个节骨眼上,将我们扯进来?”
“依师兄之见,我们该如何是好?”
顾乘风说:“人自然是要救的,且看如何救。”
日暮西垂时,顾乘风和苏荣已在刑部四面八方设下暗器。他们的策略是,苏荣守于外围,顾乘风独自一人深入大牢。两人约定,无论顾乘风救人成功与否,两刻钟后,都在刑部西北角汇合。若顾乘风两刻钟还未出来,苏荣便逃出南淮国,回长白山求援。
南淮国的刑部大牢设在刑部大院右侧。地上关押的都是普通犯人,小偷小摸的、强取豪夺的,最多不过奸淫妇女的流氓。由一条弯曲的步道通到地下,可见一道厚约两寸的大铁门,铁门后头便是地下囚室,共三层。以铁门为端,开出一条螺旋向下的坡道,直达牢底。牢房沿坡道外侧排成一溜,螺旋坡道中心却空无一物,好似封顶的中庭。顾乘风化作青辉,一路飞至铁门。那地下囚室施过法咒,顾乘风冲不破铁门,只好现了真身,放法器破咒。他也不知哪样法器正好克制那法咒,索性将法器悉数放出,再用八卦指诀一一加以炼化。
他本以为破咒的会是天罡猎月檠,不料这法器刚近铁门,便急于强攻;罡气散在铁门上,非但没能破咒,反叫铁门吸去,化作煞气,扑向顾乘风。好在他眼快,由印堂释出一抹金光,拦下煞气。无尘剑脾性温和,剑锋光泽如玉,颇有些君子气韵;随顾乘风真元炼化,褪去剑形,变作凶禽,五彩夺目,周身泛出银华。可惜这无尘剑擅破法阵,论起解符破咒的功夫,顾乘风三样法器中,唯有血影流珠可独当一面。
寻常法器的法门变化,全凭真元和指诀操纵,这血影流珠的三番法门变化,却须借三处穴道,才见效力。自关冲穴释出,则闪红光,擅破符咒,亦可变为草木花卉;自阳池穴释出,闪白光,擅纳浊邪之气,亦可变化飞禽;自玉枕穴释出,闪青光,专攻人穴位,封锁真元,亦可变作走兽。顾乘风自收服这件法器,便因它其貌不扬轻看了它,既轻看于它,每日练功自然对它操练不足。这当儿现学现用,浪费了好些真元,才将它训得服帖。顾乘风未料,才半盏茶功夫,血影流珠竟顺利破去铁门上的法咒。这意外之喜,不仅让顾乘风对血影流珠刮目相看,更叫他生出自责,把血影流珠握在掌心,喃喃叹道:“亏我修行数十载,竟有眼无珠,亏待于你。”
穿过铁门,顾乘风放眼一望,便发现了关在牢底的叶氏父子。他纵身一跃,落在牢底。许多犯人看见他,各自嚷着,都说自己受了冤,央他搭救。他径直跑向关押叶氏父子的囚室,行金刚指诀,击碎了门锁。
叶长庚盘腿靠墙而坐,披头散发,面色惨白,听见铜锁破碎,抬眼看着顾乘风。叶琮头枕叶长庚的左腿,侧身躺着,也撑开眼皮,朝顾乘风睄去,哼了两声。顾乘风留意到叶氏父子腕心阳池穴各有一根铜钉,抬起二人手臂细看,问:“叶大人,你们手腕上的是……”
“这是常庭岳的修罗钉。”叶长庚有气无力,浅咳一声,继续说,“顾兄弟,你何必犯险来救我们父子?”
“叶大人,你真元大乱,心脉虚浮,我用法宝将你们二人渡出去。我师妹在外头接应,你二人出去,随她西行。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