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蛟上君撇嘴一笑,道:“我只在几次仙门的集会上目睹过朱雀仙子的风采。仙资中人之上,算不得出色,也算不得笨拙。至于德性,我又未与她言语,只从待人接物看,此人颇有些刚愎,别的我也说不出什么来。不过在下以为,自苦玄真人飞升,重明观一直都是仙界正宗。既是仙界正宗,掌门人总该仙法卓绝才对。朱雀仙子仙根有限,便是日日苦修,拼尽全力,再炼个四五百年,修为也难达丁贤梓今时今日的水平。仙姑你就不同了。乾、坤二卦的仙根最是稀罕,你与你胞妹的仙根又是坤卦中出类拔萃的。现下也无旁人,仙姑不妨直言,你当真没有取朱雀仙子而代之的想法?”
不言师太一惊,起先盯着六蛟上君的双眼,随即垂目,端起茶盏,小嘬一口,道:“你凭什么这么说?”
六蛟上君起身,踱到不言师太跟前。不言师太抬眼看他,六蛟上君道:“不知仙姑可听说南海浅滩有一种异虫,名叫海皇胆。此虫食欲极旺,一旦出生,便与同胞一道吞食母体,随后自相残杀,直到八足皆生,可以行走。我初见仙姑,便从你眼睛里看到一种欲望,这欲望闪着熟悉的光,散着熟悉的气味。仅此一眼,我便知道仙姑你跟我是一条道上的人。那海皇胆贪得无厌,也是为了活下来,食母也罢,手足相残也好,只是那小虫的生存法则。那海皇胆稍有仁慈,又或者力弱体虚,便不配活下去,此乃天择之道。你与我一样,都是务实之人,信奉的正是天择之道!仙姑,不知我所言对是不对?”
不言师太微露笑意,道:“你究竟想说什么,也不必在我面前拐弯抹角了。”
“爽快!”六蛟上君道,“仙姑不甘受制于人,我可以帮你。”
“你有何能耐帮我?”
六蛟上君示意身后弟子回避,袁若愚、王庚、纪紫竹起身退出,将沉重的格子门合起。六蛟上君确定无人偷听,方对不言师太道:“你们重明观中有一道法门,叫作火辰经,是当年三派掌门共商合派大计,由赤焰老母创下的法门。你可知道,这法门中藏着一个秘密。”
不言师太道:“你又不是重明观弟子,连我都未听说这火辰经中有什么秘密,你又如何知晓?”
六蛟上君道:“我虽不是拜在重明观仙姑座下,却在一百年前有幸得见一位散仙。这位散仙告诉我,赤焰老母虽创下许多法门,却万不该创出火辰经,给重明观留下后患。”
“这位散仙是谁?”
“玄牝真人。”
不言师太将这四字含在齿间,喃喃地念叨着。六蛟上君接着说:“玄牝真人也是快言快语,我也并未使多少手段,便从他口中套出好些重明观的秘密。我想连你这重明观正室弟子也并不知,火辰经中法门的变化路数与一道重明观阵法是息息相关的。”
“重明观阵法?”
“此法叫作穹窿曜日阵,仙姑难道不知?”
不言师太道:“原来是穹窿曜日阵。这阵法的确出自长白山,却并非重明观法门。我师父说,此阵虽可聚天地灵气,若施法急躁,稍有不慎,也可令三华散尽、仙根凋萎。所以自玉和仙姑执掌重明观,此阵便鲜有人知,到我们这一代,也只有入室弟子才知晓了。”
六蛟上君道:“玄牝真人虽未告诉我火辰经的秘密具体是什么。有几句话,我却听得清楚,记得明白。他说那火辰经原是为三派合一而创,法门路数又以穹窿曜日阵为根基加以发扬,可惜我修炼的并非重明观法门,否则,我仙根如此奇绝,他定要将穹窿曜日阵传授于我。”
不言师太愕然,道:“此话当真?”
六蛟上君道:“千真万确。我隐居彭泽多年,一直在思索此事。然而考虑到兹事体大,我只将此事藏在心中,除了仙姑你,未说与第三人。”
不言师太冷笑道:“莫非那日林中的九色仙蕈,竟是你故意放在那里的?”
六蛟上君道:“仙姑果然聪明。从你们长白山飞至丹霞,必经之地便是麒麟山。我早知你们姊妹俩与黄掌门不睦,只是苦于找不到机会与你们二人单独会面。我在这罄音谷一等就是几十年,好不容易等到你们姊妹俩单独下山,又恰好是去丹霞山,我又岂能放过这个大好机会?”
不言师太上下打量六蛟上君,道:“你野心不小呵。”
六蛟上君道:“我野心勃勃又如何?若不能与仙姑联手,我空有聪明才智,也是白搭哩。与其说是我野心勃勃,不如说仙姑与我是互相成全,我成全仙姑登上重明观掌门之位,仙姑也成全我打通三派法门。再说了,我打通了三派法门,仙姑也可修炼白泽、玄鹤二派法门,以仙姑的天资,恐怕不出一百年,便可凡胎尽脱,修成大罗金仙了。”
聪明人有聪明人的软肋,不言师太对六蛟上君虽有些许怀疑,思忖再三,还是上了他的船。至于她铤而走险,盗取鸠蓝神水是两年后的事了。不辞仙姑早知她起了歪心思,虽多次劝她,她不是极力否认,就是以长姐的身份厉声打断不辞仙姑。最后糊弄不下去,她索性承认自己与六蛟上君结盟,只叫不辞仙姑置身事外,莫坏她好事。
不辞仙姑道:“你与我是亲姊妹,我怎能眼见你一天天误入歧途却无动于衷?”
不言师太背过身去,避开妹妹炽热的目光,道:“那黄玉笙何德何能,也配做重明观掌门?你不要忘了,大师姐可是拜她所赐,才叫师父冰封于万载寒冰之中的。你倒说我误入歧途?既然如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只当没有你这个妹妹,你也只当没有我这个姊姊便是。”
“这些年来,黄师姐待我们也不算刻薄。你又何必自寻死路呢?你现在与那个单云岐结盟,你又如何肯定他会真心帮你?就算他真心帮你,他势单力薄,又何以撼动黄师姐?”
不言师太道:“单凭六蛟上君和他那些徒子徒孙自然不能撼动黄玉笙。可是你不要忘了,仙界虽以我们重明、玄鹤、白泽为栋梁大派,凡间俗修弟子论众数规模却远超我们三派之和。我跟六蛟上君自有办法集结俗修弟子,叫他们听令于我们。到时候,不怕那黄玉笙拒交掌门之位。”
不言师太言及此,不辞仙姑也无话可说了。左边是姐妹之情,右边是门规道义,不怪她为难。然而归根结底,左边右边都是手足情谊。
不辞仙姑长叹一声,凝望弯月,对左仪、苏荣道:“其实我对姊姊的筹谋,并非全无信心,也并非全无期盼。你们师父对我们姊妹俩明面上过得去,私底下排挤孤立之举确也不少。虽然掌门之位无论由谁来坐,于我们求仙修道之人本无差别。可是天底下,全然忘却有无之别、善恶之殊、亲疏之异的,又有几人呢?观中弟子多疏远我们,有些人甚而无视我们的存在,你们且设身处地想想看,我们姊妹俩在长白山上修行,每日又如何沉得下心来?”
左仪道:“仙姑恐怕是多虑了。好歹我师父并未在我面前毁谤过仙姑。便是仙姑和不言师太后来被逐出长白山,师父也未多做评议。”
“她对你们又未如实告知,若还多做评议,岂不犯了言多必失的忌讳?”不辞仙姑回身看着左仪,叹道,“其实我对姊姊谋夺掌门一事,虽有些许期盼,更多的却是担忧。她那计划听之有理,却是经不起推敲的。从头到尾,操纵全局的都是那个单云岐。名义上她与单云岐平起平坐主谋此事,事实上万一单云岐失信于她,她一无退路,二无牵制单云岐的有效手段,这夺权的计划终究是个死结。我更没有想到的是,她会如此轻信单云岐,竟冒险为他盗取鸠蓝神水。”
那日不辞仙姑心神不定,天色未亮她已从梦中惊醒。再闭目凝气一算,她便知,不言师太正朝鸠蓝血池飞去,三华虽则饱满,脉息却稍有杂乱。她悄声化作剑气,尽全力追着不言师太。不言师太才刚在血池边落定,放出一只周身银光的葫芦,就看见天外闪来一道紫辉,紫辉裹紧一把铜铃,眨眼功夫蹿至近前,要撞向不言师太的银葫芦。不言师太右手一翻,指头缠起一缕头发,左手中指轻轻一勾,拉作一束发弦,横在嘴前。她只朝那发弦喷一口罡气,便听一声闷响,由发弦中段射出一缕缕紫影。那闷响好似瑶琴回了潮,又遇了一根下蛮力的指头,低沉沙哑,才将扬起便坠下来了。这响声虽不争气,飞射而出的紫影却如群蛇出洞,将那铜铃截在半空,死死缠住。
一抹剑气紧随那铜铃朝不辞仙姑飞冲而来。不辞仙姑抟身腾跃,行五品莲花印,放出五根红彤彤的游丝。那剑气未及避让,为游丝所缚,不言师太登时现出真身。几乎同时,那五根游丝蹿起幽绿火苗,将不言师太困在当中。不言师太凝元化于印堂,再由印堂化一团气盾,撑断游丝。火苗既散,她旋即落在不辞仙姑跟前。
不言师太冷眼睨向不辞仙姑,道:“阿青,我早警告你莫要坏我好事。”
不辞仙姑道:“姊姊,我不是要坏你好事。若你同那个单云岐当真有什么好事可以筹谋,我又岂会阻挠?只是你一味相信那姓单的,我怕你这是好事不成,反给自己惹一身麻烦。鸠蓝血池乃我派圣地,没有掌门应允,神水不得外泄,你现在盗取神水,定是受单云岐调唆。若能及时悬崖勒马,还未酿成大祸,你……”
不言师太抢道:“阿青,你我皆知,黄玉笙掌门之位得之有愧。你难道甘愿在她跟前忍气吞声?姊姊也不指望你帮我,现在这招险棋,只能我来走,也只能我来担责。你本来置身事外,我成了是再好不过的,我若不成,此事与你确无关联,想那黄玉笙也不敢把你怎么样。你为何不听我的话,偏要跟我做对?”
不辞仙姑道:“我不能眼睁睁看你自寻死路。姊姊,你听我一劝,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不言师太右臂一展,收回银葫芦,对不辞仙姑道:“我既然决定盗取神水,就没打算回头。”
不辞仙姑收回铜铃,朝不言师太抛去,那铜铃登时扩大百倍,似一口洪钟。不言师太见状,双足点地,退飞十余丈。那洪钟一路追赶,一面旋转不息,周身绿光荧荧,好像湍流中执拗的漩涡。不言师太起初只挥舞双臂,以罡气抵挡,后来索性放出陆鸳剑,高喝一声,以剑气贯穿洪钟,令其退归原形。
不言师太纳剑落地,冷笑道:“你当真要阻我,莫怪我不讲姊妹情谊。”
不辞仙姑收回铜铃,化出离鸯剑,道:“姊姊泥潭深陷,我这个做妹妹的只要能拉你出来,便是形神俱灭又有何惧?”
姊妹二人都拼尽全力作法,斗到尽兴处,不言师太略有些急躁,一时血魄逆行,自高处跌下,正巧落在毕方殿屋顶上。她由正脊翻滚两周,趴在飞檐处,捂着胸口,一时面露苦色。不辞仙姑忙落在她身边,蹲下问一声:“你伤势如何?”不言师太却以左手掐三清指诀,运了三缕真元,逼入不辞仙姑华盖、天突、左云门三穴。不辞仙姑一阵眩晕,不言师太趁机飞蹿而去。
苏荣道:“不言师太真真是狠心,这几处穴道都是仙家要穴。真元直攻这三穴,稍有不慎,便会致仙姑你三华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