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朝云向那三十余众扫一眼,说:“今日之事我便不再追究。若有下次,无论主事者何人,罚自断双手;再有下次,便自断双手双脚。”她定睛看向那叩头的女子,道:“你既丢了左手,已不堪重用。”再对她身后一个身着靛青短打的男子说:“阿松,你不是一直怨阿杏处事不公么?她业已残废,便由你来接替她的职位,如何?”
那男子左右瞧了瞧,硬着头皮叩头道:“谢郡主大恩。”
此刻天色已晚,常朝云虽无大碍,到底三华俱损,索性吩咐手下在林中扎营。至天黑,众人分作几撮,围篝火烤着野兔、雉鸡,许是因为无酒水助兴,这许多人倒安静得不合情理。
柳浊清嗅着烤兔,叹道:“也只有下了山才尝得到此等美味了。苏师姐若活着,这兔耳可非她莫属哩。”
左仪瞪她一眼,说:“我们是修行之人,怎可这般贪食?你当着师妹的面,本该做些表率,说这话也不知羞。”
“师父又不在跟前,有什么要紧的?”柳浊清撕下一条腿,递到沐秋桑跟前,笑道,“沐师妹自然不似我这般撒泼,又何须我表率不表率的?”
顾乘风好一会子未吭气,此时抽冷子问道:“你们几个一路跟踪我,我竟毫无察觉。莫非师父给了你们灵符法宝?”
左仪道:“师父想得周到,怕师兄发现我们跟着你,想法子甩开我们,便在我们身上种了太古绝息符,师兄自然无从发觉我们了。”
柳浊清道:“大师兄呵,师父真的很关心你的。她怕你路上遭遇邪魔,才叫我们跟着你。她还把我刚刚收服的紫英玉兰瓶留在山上,万一我们遇险,也可以分光六阳大法脱身。”
顾乘风不吭气,左仪看他心事重重,低声道:“师兄,依我看,常姑娘现在既然是南淮郡主,权势了得,妖魔并不是她的对手。我想,师兄也无需担心她了。”
顾乘风抬眼看看左仪,拿断枝拨开柴火,道:“师父叫你们跟着我,恐怕还有别的缘由吧?”
左仪垂目看向篝火,说:“还能有什么缘由?”
“你放心吧,我不会干有辱仙门之事的。”
柳浊清看向左仪,生怕二人争执起来。左仪并不看顾乘风,哑声道:“师兄,你既知个中原委,又何必说出口呢?”
顾乘风道:“师父担心我犯错,自有她的道理,有什么不好说出口的?”
四人此后再无言语,早早歇息了。顾乘风只睡了片刻,丑时便醒来,再不能入眠。晨光尚浅,他借着散漫的月色跃上林梢,行了三里路,看见一涓溪流,这便降在小溪旁,慢慢走着。不过半盏茶功夫,一道玄影从天而降,现出常朝云的真身。
二人相对无言,不久却又一齐开了口,彼此走近两三步,常朝云问道:“你来找我,究竟所为何事?”
顾乘风支吾着:“我,只是担心那妖魔对你不利。”
“我是你什么人,竟犯得着你来担心?再说我贵为郡主,身边护卫如云,那妖魔本无友朋,我才不会怕他。那八面佛再不济,总归是十全之体,他当真尽力帮妖魔,我哪有本事跟他们拖两日之久?你放心好了,经此一役,妖魔恐怕大有损伤,他不敢轻易向我发难的。”
顾乘风道:“说起来上回你舍身救我,我还未正式谢你。我……”他欲言又止,斟酌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有个问题,本来打算一辈子放在心里,现下并无旁人,我希望你照实回答。”
“你问便是。”
“倘若我不是仙山弟子,你不是魔界中人,你跟我……”
常朝云不等他言尽,抢过话头,道:“你不是仙山弟子,我不是魔界中人,我跟你也不会是一路人。”
听得此言,顾乘风不免失望,好在天色暗淡,掩饰了他的表情,可是他又心有不甘,追问一句:“为什么?”
常朝云冷笑着,对顾乘风道:“你跟我来。”
二人朝邑州城飞去,一路上荒寂无人,约莫一刻钟的功夫,便看到星点火光。常朝云和顾乘风同栖在附近一株橡树上,正好眺到火光所在。只见一群男子衣衫不整,忙得热火朝天,拉风箱的、添柴的、浇模的、锤铁砧的,各司其职;近旁又有许多兵士,皆执鞭而立,但见有人稍作歇息,便挥舞长鞭,一面责骂一面笞打。
顾乘风道:“驴马尚不可劳而无逸,这些人如此劳苦,怎么受得住?”
常朝云嗤笑道:“他们生作贱民,劳苦一生便是他们命中注定。受不受得了,是他们自己的事。”
“凡间有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人世沉浮恍如沧海桑田,昨日将门今日寇,哪有什么贵贱高低之别?那些铸铁的工匠生作平民不假,你若说他们下贱,未免不近人情了。”
“你可知道,他们一日劳作六个时辰,两人交替轮作,以保炉膛不灭,兵器产出不歇?若有偷懒,挨鞭子倒在次,要紧的是饮食增减;鞭五次则当日口粮减半,鞭八次则断绝当日口粮。父死则子代,弟死则兄替。”常朝云言于此,冷笑道,“他们要活命,除了下力做活,还有别的选择么?他们不下贱,谁人下贱?”
顾乘风问:“这等规矩是谁定的?”
常朝云道:“是我定的。”
“他们也与你我无二,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你竟无丝毫悯恤之情?”
常朝云道:“我为什么要怜悯他们?你说,雄鹰猎捕野兔、狮虎分食牛羊,那雄鹰和狮虎可曾怜悯它们腹中的生灵?眼下正是我义兄将南淮旧帝一党彻底歼灭的紧要关头。这些人同前线边关战事比起来,算得了什么?我没要他们的性命,只要他们出些劳力,你便说我毫无悯恤之情,我若杀了他们,你岂不跟我翻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