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牝真人道:“你这么说,我便理解你了。难怪仙界这一千年来每况愈下,若非魔界也各有利益,恐怕兕虎神君早已破阵重生了。”
“其实除了一盘散沙,仙门还有一个更致命的痼疾。”灵毗上仙叹道,“魔界立世,靠的是威!世人天生趋利避害,最怕病疾苦痛、灾祸厄运。只要邪魔歪道略施法威,便足以恫吓人心,令凡人不寒而栗。他们吸噬天地煞炁精修魔法,世间若无歹人,则恶灵不存,煞炁因恶灵分而化之,所以对于邪魔歪道来说,凡人越是邪恶,他们越得修炼之便。师兄且想,凡人之恶从何而来?这世上固然有生而大恶之人,可是更多恶念却由贫、苦、疾、病而生。这世上,由富至贫易、由贫而富难,由康健而病弱易,由病弱而康健难呵!”
玄牝真人说:“这个问题我也想过许久。只是再三思虑,终不得其解。上古时代,邪魔歪道以法术害人,我们尚可以法治法,以术制术,正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仙门要压制邪魔歪道也不算太难。然而自从凡人心智大开、语通文辨,乃至垦荒辟野、建邦立国,邪魔歪道便开始借政事作乱,祸害凡间,养出许多恶灵,倒比他们直接靠法术养蛊更得其效了。”
灵毗上仙道:“师兄可想过,为什么邪魔歪道可以干涉凡人政事,当初三清点化仙家三派,却一再叮嘱我们万不可随意干预凡间政事,否则仙门将会大祸临头?”
“我的确想过这个问题。不过这许多年,依然百思不得其解。”
灵毗上仙笑道:“师兄不收弟子,钟爱独处,自然对凡间的政事知之甚少,想不明白此中道理也在我意料之中。我自离开长白山,居哀牢山清修,收纳的弟子已逾百人,其中不乏落难的官宦子弟,甚或贵族后裔,正因如此,我对凡间种种倒也了解颇丰。师兄,你以为我们仙门立世,靠的是什么?”
“自然是德。”
灵毗上仙点头道:“不错,那么以德立世,最忌讳什么?”
玄牝真人思忖道:“莫不正是失德于人?”
“师兄说得极是。那么师兄再想,何为守德,何为失德?”玄牝真人捋须长思,并不答话,灵毗上仙又继续说,“所谓德者,不过是天下凡众共识的规矩罢了。既是凡众共识,便不在乎是非对错,重在一个共字。今日女子守寡是德,明日女子多夫兴许才是德,只要大家认同,达成共识,说不定有朝一日,手足相残、亲子相杀也以德冠之哩。所以归根结底,我们仙门守德还是失德从不在乎我们有德无德,只在乎凡众心中,德为何物罢了。然而凡众盲从,什么是德,什么不是德,难道不是凡间主政者说了算么?只是凡间政局波诡云谲,成王败寇一再重复,我们当真深陷其中,真真是有一便有其二,有二便有其三,如此这般永无止境,但凡走错一步,兴许凡间再不供奉我们三清圣祖,从此竟魔长道消,仙门再无出头之日了。”
玄牝真人笑言:“凡人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日听师妹所言,竟开解了我心中困扰。”
灵毗上仙道:“我也是听许多弟子议论凡尘俗世,方开悟其中奥妙的。邪魔歪道无需脸面,反正是邪魔,也不怕什么污名毁谤。我们仙家就不同了,要在道德上立于不败之地,唯有不得罪任何一方凡间势力才是。仙山需要主政者号令凡众供奉仙门,以使罡炁汇聚仙山,得修炼之便;那些主政的,又需要仙门清誉笼络人心,以利国本。”
玄牝真人道:“如此看来,我们仙门置身凡间政事之外,乃以不变应万变。此大智也。”
灵毗上仙苦笑道:“自绝于凡间政事的确是以不变应万变的大智之举。可是师兄,我们当年虽不干涉凡间政务,对凡间疾苦绝非置若罔闻的态度。自从三山祖师或飞升大罗金仙或以身殉道,仙门气象便急转直下。我们自称正道,却鲜有正道之举,徒留虚名了。本来天命之说意在尽人事听天命,人事为本,天命为末。几经传承,仙门竟本末倒置,以天命断绝人事,终于麻木不仁,将天下苍生视若无物了。我担心,仙门如此这般,终将反噬自身,到时候亡羊补牢,悔之晚矣。”
玄牝真人道:“其实仙山弟子与其花心思守着太和山中的九天九地归元阵,莫如在凡间普行义举,广布道法来得实在。当年我们禁制兕虎神君本就是个错误。我虽不懂凡间政事,这一千年来云游四海,见惯了凡人的生老病死,对于三界之争也有了些全新的见地。仙门总担心邪魔横行三界,便以为行灭魔之道足可断邪魔之害,实在可笑!这就好比主政者欲以杀穷而断穷,岂非愚蠢?”
灵毗上仙舒心一笑,说:“仙山弟子能有这等见地,如今也不至于这般被动了。”
玄牝真人叹道:“我虽有一千多年的道行,有些事情我反而越想越糊涂,越想越不明所以了。自仙家三派立世,俗修者不下千人,然而得以飞升太乙金仙的也不过星辰子一人。星辰子虽不算大奸大恶之徒,行事却颇为下作,绝非君子。这天底下的仙门中人,有那多少正人君子,反而不得善终。师妹,你难道没有质疑过,这天道究竟是什么,天道之道又为何如此不近人情么?”
“天道渺茫,不可捉摸。我们虽得了仙体,毕竟是凡胎所修,免不了以凡人之心思度天道。”灵毗上仙说,“其实这次藏法神秀劝我出山,我是不情不愿的。所以下山,一者,是为了会会师兄,二者,是不想日后落下骂名,叫人家说我冷眼旁观,以致魔道中兴,仙门凋敝。你没发现如今仙家三派看上去和气,私底下早已分化了么?如今的仙山,一个个利欲熏心,虚伪成性,都想着自家那一亩三分地,又都摆出一副正道仙容的姿态。实在令人痛心。”
玄牝真人不无惆怅地说:“如此说来,当年是我错了。”
灵毗上仙不明就里,问:“不知师兄所言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