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罗说到此处顿了一下,饮一口茶对上玉如意思绪纷飞的墨玉色眼眸,语气变得极为缓慢:“第四种便宏大多了,设想池临静一直都参与在这将起的乱局中,河淡今日来白绮山庄寻他,是受了他的授意,毕竟以他的本事,拉拢一个北辽棋魁属实不算什么难事。河淡今日来白绮山庄,想必很快就会传遍整个天下,池临静拒绝他,众人又都知道了河淡失落离去,南夏摄政王在大梁的消息也不会被传出来,不知道就会以为河淡是来找梵岚姑姑下棋,结果没见着她人才走的呢,毕竟梵岚姑姑喜欢诡道棋论都已经传开了……他再将自己人河淡招呼着去万若檀身边,还正好能探查万若檀那边的情况,世人皆知,万若檀之父是北辽大将军,曾掌握虎符威震朝堂,知道了万若檀的心思,就相当于知道了北辽将军府的心思,知道了北辽将军府的心思,就相当于掌握半个北辽的心思,到时候一有风吹草动,他立马就能想出对策,古往今来,政权相斗最重消息传接,把消息网布仔细了,就很少会遇事措手不及。”
听完殷罗这一连串的分析之后,玉如意垂眼又抬眼,视线落在面前茶杯中沉底的三山玉叶中,仍在沉默。他跟殷罗自小一起长大,算得上是世间最了解殷罗的人。玉如意很清楚,她从知事起就没少听着明梵岚讲皇家的权谋政术。加上殷罗在这一方面极有天赋,久而久之便比明梵岚更精于算计了,她看事绝对会看到最透彻的那面,所以玉如意觉得她上面所说的那些话都值得深深思考。
“阿姐,你更偏向于相信哪一种?”玉如意想要听听殷罗的见解。
哪知殷罗慢悠悠喝茶,只说:“我可看不透他。从见他第一面起,我就觉得,我们都是他的猎物。聪明的猎人在狩猎之前,总会先迷惑猎物的双眼,再布置诸多陷阱等着猎物自己跳进圈套。他看着是个那样随心所欲的人不假,但我还记得黄禅爷爷说过的一句话: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在他这里,很是适用。我无法窥探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他的大为,在我们眼里,可能是不为。他的不为,在我们眼里,可能是大为。”
“道隐无名吗?”玉如意皱眉,神情依旧复杂,“看来他真的就是我要等的人了,若非河淡这么一出,我还要继续骗我自己呢。”
殷罗淡然看了他一眼,“别总是一副重担在肩的样子,玉合卷轴怎么说,你便怎么做就是了,何故去考虑那么多的是非曲直?我就从不想那些,遇见什么平什么就是了。”
玉如意微笑,语调中隐含着试探,“若真是他,阿姐会怎么样?”
殷罗很清楚玉如意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殷家世代效忠大梁皇族,而上天鉴一贯是听天旨意行人间事,若是玉如意要等的人真是池临静,那从今以后他就会为池临静开路了,这般来说,他们姐弟两个做事可能得冲突了。之后,若一个效忠天意,一个保卫旧主,玉如意非常怕他们落得个陌路相仇。
然而殷罗丝毫不畏惧,这世间事任何一遭摆在她面前,她都能坦然跨过,因为她还活着,若是活人被死事困住,不免丢人的很。
她也微笑,回答:“该怎么样怎么样。没什么好顾忌的。”
玉如意得到这答复心下放松不少,他收起玉合卷轴,为殷罗倒上一杯茶,面上笑嘻嘻的,“我真该学学阿姐耿直性子,日日想这么多,我都怕自己学了皇宫里那位原来四方红火的梨园戏子,忧思引来一夜白头。管他池临静池临动怎么想的,还不如想想怎么富甲天下……”
“滚。”殷罗瞥了他一眼,玉如意这家伙不论说什么都离不了钱。
玉如意又给自己倒茶,“别骂我了阿姐,我今日可是做了一件大善事呢。”
殷罗端起茶杯喝一口,“聂人犀说你听闻抚烛僧下后州去珠镇寻钟离郄的消息后,策马直去,说是要了却一段玉卦老人的旧缘?”
“阿姐可真聪慧,这就是我今日做的善事了。”
“别拍马屁,有话快说。”
玉如意撇了撇嘴,心里暗骂一句殷罗真凶,后便道:“我到后州的时候,他们已经打完了,抚烛僧睁着眼躺在那一片萧瑟茶田里,嘴里念叨着一个女人的名字。我盘腿席地坐,问他,当年我师父算的那卦究竟是什么。他说,我师父说他有劫,重可致死。但他不在乎了,无论那一卦算错与否。他今日来找钟离前辈打架,是为了报仇,为他心爱的女子报仇。我便问他,我说明知打不过,为何还要来?逞一腔孤勇,最后下黄泉,这真的值当吗?抚烛僧那家伙看着我,傻不拉几地笑了一下,说什么他身死魂不死,投胎定要先寻他那心爱女子,纵使明知他打不过钟离郄,他也要来。”玉如意看向对面静静听着的红衣少女,神色有些哀伤,继续道:“我原本以为他是个傻子,刚想奚落几句,谁知道这傻子却跟我说:‘世人都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最大的心意,我却不为此而来,我只是想啊,死前亦然要为她试着做一件事,即便我做不到,我也试着要做,就如同许多年前一样,我不会是她的依靠,但却是她最后的盾。’抚烛僧一说这话,起了阵风,吹得我眼睛干疼,我突然觉得他挺可怜,奚落的话说不出口了。”
玉如意回想着当时的场景,微微眯眼,那张阴柔俊俏的脸上有些悲悯,但不大明显,他又说:“他那时候经脉寸断,坐都坐不起来,我问他疼不疼,他摇头,说想让我帮一个忙,本公子一时心软点了头,他说让我为他收尸。”
殷罗垂眼,“你收了吗?”
“自然是收了,人死一言嘛,总是有些分量。他不久闭了眼,埋葬他前,我用玉合卷轴收揽了他些许残存的真气,看着了他口中的那女子,也看见了我师父那一卦,前后因果相隔二十余年,他的劫是在攒英宴,受那谢于荛一掌重伤。我师父啊也早就知道那女子会离世,他不愿跟抚烛僧说,是怕这个假和尚冲动葬送了自己武学前途,因那女子的事,不应他插手。或许这世间事,能躲过的大抵不会被人传说吧。攒英宴那日,恰好是二十年期满一日,他重伤凭着一时意气去战钟离郄,到底有些自不量力,可我又想,此一时,在二十年前,我师父已然推演而出,是否说明,人力终有穷尽,劝说亦是如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