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书不可以玩儿“,杨纤月伸长了脖子,“我知道这个,这叫诗经,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阿爹教我背过哩。“
江三娘就有些恍神:“我阿爹也教我背过。”
“我阿爹说,这是圣人编纂,世上学子考功名都要读这本书的”,孩子的想法总是很天真,“三姨是要考功名吗?”
如果可以,她怎么不想考呢,江三娘看着杨纤月,忍不住摸摸她的头:“我哪里配的。”
杨纤月更奇怪了:“怎么就不配啊……三姨这个书为什么这么旧?我把我那本送给三姨好吗?我那本是姨母新买的哦。”
楼下传来丝竹声,间或夹杂着客人的高声喝彩和掌声,杨纤月得不到回答也不放弃,就扒着江三娘的手看她,江三娘晓得今夜是注定得不到清静的一夜。小女孩子看着她,目光灼灼,诚挚得像今夜的月亮,坦荡又明亮,照得人心酸,江三娘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
“你别趴我身上,坐好,我把这本书的故事讲给你听。”
杨纤月坐倒是坐直了,就是还是挨江三娘挨得很近,甚至拉住了江三娘的手:“我坐好了,三姨讲故事吧。”
小姑娘的手软软暖暖的,江三娘不喜欢别人碰她,但是被这样一只手拉住,她竟也不觉得讨厌。故事要怎么讲呢?江三娘从来没给任何人讲过这个故事:
“这本书可不是一般的书,外头买不着的,这是我们家祖传的书呢,小心,这书页有些发脆,这是很老的书,比银兔儿,比三姨年纪都大得多。”
“你看,这书是手抄的,旁边还有红色的旁批,你瞧见没有?这种字,叫簪花小楷,我爹跟我说,这本书,是当年明皇帝的明德皇后未入宫时,给她侄儿亲手抄的,她侄儿就是后来赫赫有名的常胜元帅江怀瑾,尚了公主,官至骠骑大将军,带兵跟狄人作战,打了许多胜仗呢。”
“你是不是觉得三姨吹牛?我一个弹琵琶的花娘,连只蚂蚁都不算,也敢跟皇亲国戚扯上关系。”
杨纤月是个好孩子,她整个儿挨到江三娘怀里,抱住江三娘的脖子,看着江三娘的眼睛:“我相信三姨,三姨不会吹牛,三姨家以前很厉害的,后来呢?”
江三娘听到自己心上锈了多年的锁“啪嗒”一声,被一根小小的钥匙打开了,倾诉的欲望铺天盖地地喷涌出来:
“银兔儿,别看三姨我如今流落到这个地步,我们家祖上云阳江氏,公卿名将无数,出过皇后尚过公主,在长安在东都,那么多名门望族里,我们云阳江氏也是名列前茅的。”
江三娘搂着杨纤月,想起小时候,昏暗的灯火,漏风又漏雨的茅屋,她跟两个哥哥都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听祖父阿爹讲那些富贵往事:住的是贝阙珠宫,吃的是龙肝凤髓,衣锦食肉披金戴玉,官职都那样高,出过大学士,出过大将军,出过教皇上读书的太傅……那些她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来的繁华,只在长辈的故事里,以几本旧书做佐证。
祖父跟阿爹都相信他们一家人能回东都去,到死那一刻都信,祖父临终前把这册诗经塞到自己手里:
“三娘,你要念书,这书你哥哥们都背下来了,你也要背下来。不要说女孩子念书无用,咱们家书香门第,女孩子都是念书识字知书达理的。等将来天子赦了咱们家,回了东都,云阳江氏的女儿不识字,要成为笑话的。”
她那时也想问,为什么,咱们家这样煊赫的家世,如今却一大家子在岭南这样山穷水恶的地方,阖家只有薄田两亩,旧书三册?是真的会有使者骑着高头大马,将天子的赦书送过来吗?
她没敢问出口,后来飘零这么多年,她终于明白,白云苍狗,沧海桑田,富贵何如草头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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