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于谚觉得一直压在胸口上的大石头似乎稍微挪开了一点点,他忍不住大口大口地用力喘息。
“告诉他,让他一切听你姨母的话,不然我就打死他”,于谚揉了揉杨纤月的脑袋,“帮师父看住他,知道吗?跟他讲,不要给我添乱,万事等我安排,有我在呢。”
“什么安排?”杨纤月拉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小声问,“我们能帮上忙吗”,她睫毛翻飞,眼神飘忽,显然也知道这个节点问这种问题有点不太懂事,“师兄让我问你的,他说他不想当个一无所知的无用废物——不过我也想问就是了……”
于谚叹了一口气,他清楚小侄子的心情:“有用得着他的地方我自然会叫他的,告诉他,无用不可怕,无用还添乱更可怕,你听懂了没有?”
他很少这么严厉地说话,杨纤月乖乖答应了。于谚咬咬牙,还是没忍住又补了几句:“还有,跟你薛姨说,她不是要跟我一拍两散吗?散就散,但我给她的钱没有收回来的道理,那笔钱就当我给她添嫁妆,以后找个靠谱的男人——”
他说到此处,不由得胸口一滞,声音低沉:“让她把招子放亮点,找个稳重的,别再看上我这种混账东西。”
“师父才不是混账东西呢”,杨纤月嘟嘟囔囔,“薛姨也不觉得你混账,肯定是你惹她生气了,她才不是真想跟你散。”
“呆兔子,大人的事你别管,你就这么跟她说”,外面依旧昏天黑地,狂风骤雨电闪雷鸣,于谚却不得不狠狠心,拿宽大的外袍把孩子裹严实了,帮她系紧油帔和斗笠的带子,把她往外推了推:“好了,趁现在还看得清路,赶紧回去吧。”
孙泰抢过来问:“三爷,要不,我送孩子回去吧?”
“不行”,于谚答得斩钉截铁,“你跟我交往甚密人尽皆知,你送她回去,被人看见了才是真要命。呆兔子——”
于谚扶着杨纤月的肩膀,小姑娘挺直了腰杆,目光灼灼,他不由得想起那年她还是个小不点儿,被他抱到待月楼的横梁上,就已经是个不哭不闹的傻大胆了:
“记住了,悄不声儿的,别让任何人注意到你,只管往前走,不要回头看,不要怕,知不知道?风大才好,大风大雨的,施展轻功就更像一只勇敢的小燕子了,对不对?”
于谚说一句,杨纤月就应一句,于谚送她出了门,她腰一拧,腿一蹬,顺着树干灵巧地掠上树梢,就像羽翼初丰的小燕子,一头扎进狂风骤雨里。
孩子是真长大了,这么多年,于谚望着她的轻捷的身影在树梢中轻巧地腾挪凌跃,很快就消失在眼前。
“阿夜,我很会教孩子,对吧”,于谚轻轻地喃喃自语,“如果……”
但是阿夜说得对,没有如果。
母亲停灵第二日,他与哥哥那场争吵不过是演一出戏,可他跟阿夜那场争吵却是真的。那时夜深人静,他们不敢高声喧哗,可咬着牙低声嘶吼的每一句,都是撕心裂肺,痛彻心扉。
那夜他自知来日自身难保,拿着林墨从豫章带来的货款,像之前那样交到薛夜来手里时,忍不住说了两句矫情的酸话:
“阿夜,你收着,收好了,以后我要是不回来,你就拿着这笔钱,每年过年自己做条红裙子,七夕给自己买盒新胭脂。”
这话矫情归矫情,却实在是真心,他到现在也不明白,阿夜到底为什么生气。她气到要把这些年他给她的钱物全还给他,气到说话那样难听,气到要跟他“一拍两散”。
“阿夜,我总是不明白你,这么多年,我总是不明白你”,那天晚上,于谚第一次看着薛夜来坠下泪来,“这么多年,我对你不好吗?我知道你有一些话没能说出来,可是我对你不好吗?你到现在,宁可莫名其妙地生气,莫名其妙地拿话伤我,你也不肯说吗?是我对你不好吗?”
他说完转身就走,留下了那些财物,也留下了孤零零的薛夜来,临走之际他忍不住也拿话去刺她:“阿夜,如果我此去再回不来,你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你跟我从此一拍两散。”
“你回想起来会开心吗?”
不该说这句话的,于谚叹息着,自己的命运已是风雨飘摇,她真想散了也好,阿夜那个人说话一贯没轻没重的,自己男子汉大丈夫,让着她怎么了呢,横竖也让了这么多年了。何必非要去刺伤她?这下好了,他是真的生死一线,真有个好歹,他都没机会去跟阿夜道歉了。
一道闪电在乌云中间翻滚,雷声轰隆。相爷的人进了城,城门紧闭,镇南王的人到江边,渡口封锁。他们两家倒是打出一套好连招,这世道,好人拧成一股绳不容易,人渣却总能轻易同流合污。
他有两件事要做,他得把叶礼送走,可风雨大作,渡口封锁。他得弄清哥哥和于家怎么样了,可城门紧闭,断绝进出……他让所有人都不要轻举妄动,所有人都在等他安排,他得冷静,冷静,冷静——
于谚站在雨里,任大雨把他浇得湿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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