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完颜陈和尚好些旧日同僚聚集的地方。
大周建立以来,因为军方高层多是金军出身的缘故,在军制上并不彻底改弦易辙,颇多延续金国旧例的地方;又为了迅速继承金国的疆域,对冲朝廷内胥吏和儒臣的影响,大周对投降的金国武人也略示优容,不刻意追求斩草除根。
当年扫荡完颜守绪势力的时候,在开封投降的好几名女真将帅,后来陆续都得到新朝擢用。完颜陈和尚就是其中之一,另外还有完颜从坦、移剌蒲阿、夹谷泽等元帅、都尉。
完颜从坦与完颜合达齐名,并为遂王开封政权的架海金梁之一,其才干非同小可。李霆出镇关陕的时候,郭宁便派遣完颜从坦随军效力。
但这两人很早就打过仗,彼此手里都有血债。李霆的心胸又未见得很开阔,所以两人处得不算愉快。
后来各地局势渐渐稳定,完颜从坦便离开李霆麾下,转而到河东南路,出人河中府护国军节度使。河东一带,被大周掌控的时间较短,而且不属于南北两线的关键地域,用来安置女真武人,倒是合适。
护国军节度下属两个刺郡,管辖着黄河东岸大片土地,同时也肩负着与黄河以西原本金国鄜延路等地异族往来的责任。
完颜从坦很擅长与异族的折冲,工作很有成果,短短两年里招抚了数千落的部族,若非手里的资源有限,说不定他可以一直把影响力延伸到与夏国接壤的程度。
也正因为其成果,完颜从坦先后几次恳请朝廷分拨人手相助,把移剌蒲阿、夹谷泽等人调到麾下做了防御使和兵马总管等职,朝廷也都准了。
完颜陈和尚作为天子近臣,曾听到有关风声。说中枢对此曾有议论,有人觉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就算河东一带已然不算要冲,也不宜放纵前朝旧臣统合一处,给予军政权柄。
但也有人反驳说,女真人数以百万计,要分化瓦解,使之融入国族,不可能一蹴而就。东北的产出关系国朝命脉,偏偏异族更多,若不信女真人,又怎么能让胡里改人或者其它异族安心?
与之相对的,若女真人果有异心,也可以用完颜从坦等人作为诱饵,将可杀之人来个引蛇出洞。朝廷到那时候再动手,才能永绝后患。
这消息传到完颜陈和尚耳中,他只有苦笑。
完颜陈和尚很清楚,随着东北内地越来越多的女真人抛弃原有的族群身份,他这个侍卫亲军首领,逐渐成了中原女真人的重要人物。有关女真人的机密讨论能传出来,本身就是对他的考验。
这几年大起大落的人生经历,使他成长了很多,早就不是当年那个莽撞青年了。所以他全然听而不闻,没有将之传达给任何人,只偶尔想起时,希望完颜从坦等人能够做出正确的选择。
完颜陈和尚是汉化很深的女真人,他少年时就喜欢汉人的文史,这几年又专门延请汉人名儒,传授孝经、论语、春秋左传等典籍。某种程度上讲,女真人是他血统上的母族,汉人却是文化上的父亲。他知道完颜从坦也是一样,甚至文采更甚于半路读书的自己。
完颜陈和尚希望女真人能够通过考验,最终成为一个崭新王朝的平等成员。他希望完颜从坦也能赞同这一点,而莫要被迷梦所惑,进而去做某个野蛮民族的马前卒。
可惜这希望大抵落空,看郭宁这会儿似笑非笑的问话模样,显然沿途急报里有许多关于河东的情况,而完颜从坦等人已经做出了错误的选择。
郭宁拍了拍完颜陈和尚的手臂,语气就像家中的兄长对幼弟:“有你在,就很好。我们一起解决那些小问题,再集合各路人马,迎头痛击蒙古人。”
后面半句话,完颜陈和尚几乎没听进去。
他张了张嘴,想要为同族之人辩解几句,想要怒斥他们的愚蠢,恳请皇帝再给他们多一点机会,又想问郭宁,所谓“解决”,究竟是怎么个解决法。
但他不敢。
跟随郭宁时间久了,完颜陈和尚越来越清楚,大周这个看似草莽气息不退的王朝有怎样的生命力。他也慢慢了解郭宁身踞万众之上,从容平衡各种利字当头的势力,自如驱使无数狼虎,需要什么样的用人手段。
郭宁自己时常谦虚,说自己只是边地一小卒,其实有些东西殆属天授,外人心知肚明。
完颜陈和尚,一个女真人,一个非北疆士卒出身的外系,能得到郭宁的信任,占据极为重要的地位,靠的不只是他的勇敢善战。更多是出于皇帝平衡军方势力,不容某个派系独大的意图。
皇帝是军队的自己人,最能体谅将士们的心情,愿意满足他们的要求。可任何一个军中派系办事出了格,也定然难免严酷的打压,便如被扔到大海对面的尹昌及其同党那样。就这,还得多亏了尹昌是红袄军中最早投靠的,他自己也是山东有名的豪杰,与诸多将帅都有交情。
女真人勾结蒙古,结局会怎么样?
完颜陈和尚猛地打了个激灵。
眼下他要做的,就是遵照郭宁的吩咐行事,尽快解决那几个女真人里的“问题”,掐灭他们错误选择的任何苗头。除此以外,绝无其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