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短刀抬起,看一看刀身上跳动的火焰光芒,继续道:“就连你我这等一度为大金奋战之人,也自幼学汉家典籍,着汉家衣裳,讲汉家言语,用汉家文字。反倒是女真本族的……不说别的,太祖和煕宗皇帝创立的女真大小字,良佐,你会写么?”
完颜陈和尚“嘿”了一声。
所谓女真大小字,是参照汉字和契丹文字,再硬凑女真人的口音凭空创制出来的东西,日常绝少使用。大定年间,在徒单鎰和耶律履两个文臣的推动下,才陆续将汉人典籍翻译成女真文字,又将之运用于女真进士科。
可纵然如此推动,女真文字依然只是极少数人的脑力游戏。不打算考女真进士的人完全学不到,学了也没机会用。
完颜陈和尚出身武将世家,自家的学问倒有大半是在大周军校里学的……他哪里懂那些?他既不会写,也不会说。实际上,再往前推两代,从完颜陈和尚的祖辈开始,就已经不取女真名字而改用汉名。
完颜陈和尚如此,普通的女真人更是如此。早在大金灭亡之前,中原的女真人就已经越来越多地抛弃女真本族的习俗,而像是顶着女真名头的汉人。而大周的出现,又以激烈手段极大地加速了女真人汉化的过程。
“这样下去,再过十年二十年,谁还把自己当做女真人?谁还记得我们的祖先起自白山黑水,烈火燔燎以取天下的威烈呢?良佐,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能接受大金灭亡,却不能接受女真人的消亡。这几年每思及此,常常痛彻心扉。”
完颜陈和尚满面通红,隔了半晌,才用近似咆哮的声音反问:“你痛彻心扉了,然后就要去给蒙古人做狗么?”
“给蒙古人做狗,那也只低于蒙古人,比汉人和契丹人高一筹。而且蒙古人的野蛮远甚于我们,压根别想同化我们。”
说到这里,完颜从坦长叹一声:“可惜吾计不成。女真人里头,像我这样有同样想法的一批人,都要折在这里了,或许天意如此!”
话音落处,完颜从坦双腿发力,身子猛地一扭,将原本掂在手中的短刀猛地投掷出去。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丈许,他忽然投掷飞刀,如一道银光划过,威胁极大。
奈何夜深灯暗,人影绰绰,他看的不够真切,所以投出的短刀偏了一点。
论武艺,完颜陈和尚本就出众。这几年更是反复锤炼打熬,哪是完颜从坦比得了的?短刀既未命中,完颜陈和尚箭步上前,拔出腰刀刺击。
完颜从坦压根没躲闪。
于是腰刀的刀刃便狠狠扎透了甲胄,捅进了他的腹腔。当巨大的力量将他冲撞得往后倒,肚子里的刀身又整个儿地拔出,宽阔的刀脊换了个角度,于是把伤口扩得更大。
院落外头,这时候开始有火光和刀光闪动。还有此起彼伏的惨叫。显然是连夜进入河中府的侍卫亲军精锐开始行动了。
完颜从坦顾不得那些,只仰面躺倒在了月门的门槛上,低头看看自己肚子的伤口。
像是过去许多次沙场负伤那样,他没有感觉到疼,只有烧灼的感觉。与往日不同的是,这股烧灼的感觉贯入体内很深,像是烧红的铁棍杵进五脏六腑那样。让人不禁心跳加速,呼吸急促,然后越来越没力气。
他开始眼前发黑,看不清伤口出鲜血狂涌的模样,只闻到浓郁的血腥味道,还有人体腹腔里特有的臭味。这味道不好闻,但他也闻惯了。
“好刀,一刀就把我的铁甲刺穿啦。良佐,陛下真给了你不少好东西。”完颜从坦低声道。
“这是侍卫亲军的制式武备。去年以来军器监的产出巨大,上万将士人人皆有,并非皇帝特赐。”
“哦……”完颜从坦重重喘气。
“我也算有功的,皇帝该赏赐点什么。毕竟我这几年里,把想法太多的女真人聚集到了一处。这些人死了以后,陛下就无须再额外担心。哈哈,哈哈。”
完颜从坦嘶嘶笑了两声:“我记得族老讲述塞外雪原的生活。他们骑马打猎,设陷阱捕捉老虎和野猪之类猛兽,等到累了,就点起篝火,撕咬被烤到滋滋冒油的肉,喝酒直到大醉在雪地里。那多么痛快?可惜这样纯粹的女真人已经很少了。数百万的女真人里愿意为女真人的未来而死的,更少。我要办大事,还得拉上一群党项人凑数,甚是可叹。”
他说了这么长长一段话,语声越来越低,到最后几句,完颜陈和尚已经得凑近了俯身,才听到他在说什么。
过得片刻,完颜陈和尚挺身直立,轻叹道:“能聚集起这些部下,已然不易。可是,你们莫要再辛苦了,都放下吧。”
他握着腰刀,迈步跨过月洞门,外间厮杀之声扑面而来。
“大金若在,我便还是女真人,自当为吾国竭尽所能。可大金不在了,大金气数已尽!剩下的人还纠结什么族群之分?我这种已经不纯粹的女真人,会作为大周的子民,为了大周亿万百姓的未来而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