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咳咳,陛下你说的是。不过,蒙古军主力正通过颌阳的塬地急速南下,数量可能有四五万,甲兵比例很高,还有重骑兵。咱们马上要打大仗了。且看我用心厮杀,如何?”他问道。
郭宁看了他会儿,不再多说,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在郭宁麾下的将帅里,李霆的经历与郭宁非常相似,也是在大溃败中纠合人手崛起的豪杰。
较之于年轻时的郭宁,李霆勇猛略逊,却更凶残、更精明。当郭宁因为行事迂腐,导致部下四散,只能带着少量妇孺在塘泺间挣扎时,李霆早就剥去了朝廷军官的虚伪外套,转而成了张牙舞爪的盗贼。
各种火并、突袭、出卖、陷害、铲除的套路,李霆没有不懂的。因为溃兵们实无道德可言,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拿着刀剑的禽兽而已,能压制住禽兽,靠冠冕堂皇的那一套根本没用。首领对那些禽兽们,也谈不上什么信任,只不过依靠手段驱使罢了。
当时李霆对自己部下的忠诚没什么把握,所以在迫降了一个草寇首领以后,特意殊少给予好处,又对他私下里的串联刻意无视。李霆的于是外界但凡有想要与李霆为敌的,往往会从这个草寇首领身上着手,想要来个里应外合。
这个草寇首领,便是李霆卖给外界的破绽,想要利用这个破绽的人,其实最终都会被李霆反咬一口,不死也得重伤。
后来郭宁忽然清醒,开始纠合人众,大展拳脚,李霆也投到了郭宁麾下。他在郭宁麾下,常常显得轻佻冒进,其实很多事情他都看在眼里,更不消说他的弟弟李云也系大周权力核心之一,眼界是极其开阔的。
在李霆眼里,新生的大周内部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利益集团。包括一门心思扩张军队权力基盘的北疆将帅、竭力维持旧团体的红袄军余部、自领私兵部曲的汉人豪强、完整继承金国军政体系的东北异族将帅。甚至朝中宰执,也有人试图提携契丹人,有人则代表金国旧臣。
不同的利益集团有冲突,有协作。李霆自认为与郭宁有足够的信任,但不代表他会忽略新朝建立后的政治操作。为什么辽东的汉人豪强陆续去了南海开拓,为什么宰执所亲近的契丹人去了高丽回不来,里头的水可太深了。
这几日里,先是红袄军旧部极多的中原被蒙古军排头痛杀,又是女真人里少有的、做到节度使职位的名将被清除。于是李霆下意识地怀疑,会不会郭宁整场都在顺水推舟,以此来排除异己。
郭宁的回答,则是半真半假地告诉李霆,真要对付你,直接军法惩治就行了。难道你和你的部下们还能抵挡得住大周皇帝的威势?你现在还能带兵与皇帝汇合,就证明皇帝没别的意思,你也莫要聪明自误。
好在,这世上人有私心、办坏事是常态。就连后世那位不可言说的伟人,也承认党内无派千奇百怪。这不影响他带领志同道合之人,将中华民族拔出深深泥潭,直到巍然屹立于世界东方。
所以郭宁更不会在意这些。他不是单纯的理想主义者,能够容忍许多。不止犯错,不止疑虑,甚至也不止一定程度的腐化。他只需要那些被容忍的人与自己站在一起,共同面对这个时代最具破坏力和摧毁性的敌人。
就在此时,隐约的轰响声渐渐汇集。
南方的荒野上,有百余骑为一股的骑兵连续不断地汹涌而来。那是得到李霆的命令,从京兆、凤翔两地聚集起的精锐骑兵。
西面大河方向,不止冰原震动,更有河流上的冰凌闪烁不断。仿佛有巨大的猛兽将要把长河迸碎,奋然跃出。那是跟随郭宁从北疆折返,沿途不断调整路线、舍弃辎重、更换战马的大周禁军主力。
大周立国数载,对军队建设不遗余力,各种大威力的武器和装备不断配给,还有某些堪称超越时代的武器,也在利益促使下急速发展,逐步达到军队配置的标准。但郭宁现在也不得不承认,那些武备有其难以避免的弱点,比如过于依赖后勤和运输。
当军队的统帅在东至海,西至流沙,北抵大漠的广大区域内与敌博弈,当军队必须紧随蒙古人的脚步,展开数百乃至上千里的长途机动;这些最新配备的弱点很容易被针对,导致徒有威力,却无法施展于战场。
郭宁能依赖的,始终还是将士的坚韧与热血,是快马和长刀,是文明绝不屈服于野蛮,汉人绝不做奴隶的决心。
也不知大军集结的声势扰动了什么,忽然又有大风呼啸而至。从遥远寒冷北方扑来的大风,夹杂着无数雪粒。风过处,四周灰蒙蒙一片,呜呜的风声仿佛海啸,让人听不见身旁的言语。随风乱舞的雪粒打在郭宁的青茸甲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打在郭宁的面庞上,隐隐生痛。
风雪到处,从北方原野中策马赶到的斥候小队,顿时失去了踪迹。哪怕瞪大眼睛,只能看到白茫茫无边无际当中一些黑色小点。
郭宁挥了挥手,倪一策骑奔走发令。
好些侍卫亲军将士们下马。他们打开挂在马匹侧面的长条包裹,又从包裹里掣出巨大的旗面和旗杆,迎着压顶的风雪高高举起。三名五名乃至更多的将士簇拥成群,合力支着旗杆,使之在烈风中纹丝不动,唯有红色的旗帜随风翻卷,仿佛风雪和砂尘压不灭的升腾火焰。
远处奔行来的骑兵队伍,很快也掣出了旗帜回应。一面又一面的红旗出现,汇集,仿佛烈火燎原。十汇成百,百汇成千,千汇成万,旗帜下的将士们纵声呼号,唱起了他们的军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