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人之生活极其困顿,虽然有赵衰以及吕不韦照应,然而此二人此时已随异人至秦,始皇帝母子衣食时有短缺。
故赵姬不得不亲手行蚕桑之事,始皇帝亦需要照料家里养的羊。
他八岁归秦时,父亲异人已经给他生了个弟弟,对他这个大子极为疏远。而后年纪轻轻便当了秦王,华阳夫人虽然教导他,但是归根结底,华阳夫人只是为了自己的两位兄弟能够执掌秦国大权。
他本来尚有母亲,母亲却私通嫪毐,为他生下两个弟弟,甚至还与嫪毐密谋,要让自己早死,好让两个私生子继承自己的王位。
始皇帝此身从未感受过父爱,甚至极少感受到过任何人发自内心的关爱。
与母亲赵姬在邯郸之野采桑放羊,相依为命之时,竟然是他此生最幸福的时刻!
母亲赵姬本为歌姬出身,而年幼的始皇帝极其顽劣,一下不看着就不知道跑去了哪里。故赵姬每当采桑之时,便会给树下牵着羊等着吃桑葚的始皇帝唱一首歌以做安抚。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山上有茂盛的扶苏,池里有美艳的荷花。没见到子都美男子啊,偏遇见你这个小狂徒。
山上有挺拔的青松,池里有丛生的水荭。没见到子充好男儿啊,偏遇见你这个小狡童。
秦王政九年,始皇帝准备亲政。就在这一年,嫪毐与太后赵姬私通之事败露,始皇帝亦得知了赵姬与嫪毐密谋要让自己早死,以便让两个私生子继承秦王之位的消息。
始皇帝杀嫪毐,将两个莫名其妙的所谓弟弟套在麻袋中亲手摔死,又将自己的母亲赵姬锁于深宫,自此不见天日。
其时他的长子已然出生,始皇帝于是给自己的长子起名,扶苏!
始皇帝竭力控制住无力而且颤抖的手,想要写出这个寄托着自己内心美好的名字。
扶字的小篆乃是一棵长得亭亭如盖的树,以及树下站立的一个人。赵姬唱此歌时想着的恐怕是自己抛妻弃子毫无担当的丈夫,而始皇帝想着的是当时虽然贫寒,却受尽母亲宠爱的自己。
他端端正正地画完那棵树,正试图写那个人字,却发现指尖的血迹已然干涸,无论如何,也写不出下一笔。
他焦急地看向卫尉羯,而卫尉羯则是直接伸手咬开了自己手指,把鲜血如注的手指递到始皇帝身前。
“主,握住奴之手写!”
始皇帝伸手握住卫尉羯之手,他刚准备继续写下去,突然发现自己的手臂再也没有一丝的力气,包括近在咫尺的卫尉羯,亦开始远去。
整个世界都开始变得昏暗,天地间的万物都呈现出一抹古怪的灰色。
他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张脸,那是年幼时的扶苏,他呆呆地坐在地上,看着眼前白绫上挂着的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是楚王女,也是始皇帝当年的王后。
“扶苏吾儿,若是当日父亲信尔云梦山天人之言……”
始皇帝在心底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他的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主!”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声响起,却是卫尉羯。
他此时已经痛不可当,双目赤红。
他本是无名牧奴,是始皇帝不知道为什么兴起,想要在秦宫里建造兽苑,命牧奴于其中放羊。长信侯嫪毐造反之时,时任卫尉竭从贼,有甲士欲刺始皇帝于兽苑。
是他这个无名牧奴肉袒挡在始皇帝身前,以一把杀羊剥皮的解手刀,杀尽作乱的十三名甲士,披创三十余,血几乎流尽却依然屹立不倒,堪称悍勇无双。
后始皇帝平定嫪毐之乱,特意赐名为羯,超拔为卫尉九卿,与作乱的卫尉竭同职同字。
此时始皇帝吐血倒下,他只恨不得以身替代之!
他颤抖着伸出那根依旧血流如注的手指,伸到始皇帝鼻前,下一刻,他脸上露出一丝惊喜之色。
“主尚未死,快叫医官来!”
四周原本同样呆滞的内侍此时方才反应过来。
此时所有人都知道,始皇帝虽然尚未咽气,然而这副模样的他,已经不可能再有奇迹出现!
或许下一刻,他便会死去!
数名内侍飞跑着打算去请医官夏无且来,然而六个人却跑了六个方向。
不光是他们,便是周围的卫尉军军卒,此时亦宛如梦呓。
所有人的目光,都迷茫地看着卫尉羯的臂弯中,双目紧闭,面色清灰,胡须上尚且有残存血迹的始皇帝。
始皇帝雄才大略,便如同天上烈日一般,刺目,不可亲近,却普照大地。
所有人都知道始皇帝已然老去,亦知道,若无意外,始皇帝恐大行之期不远。
然而,直到此时,所有人才发现,自己似乎并没有做好这个准备。
此刻他们看着始皇帝,感受着生命之烛在这位奠定万世伟业的帝王身上摇曳流逝,心中生出一丝幻觉。
大秦,已经失去了它的天日!
天下,从此堕入永夜!
“速速将始皇帝送入账中!”
一声厉喝声陡然响起,所有人茫然地看向声音发出之人。
居然是赵高。
“始皇帝尚未大行,尔等便将他置于风雪之中吗?”看到众人不动,赵高再次发出一声厉喝。
卫尉羯率先反应过来,他将始皇帝瘦弱的身躯抱起,直接踩翻几名呆滞着挡在帐门口,不知道该做什么的内侍,快步进入账中。
大帐中除了始皇帝的御座外,还有一处软榻,卫尉羯将始皇帝轻轻地放在软榻上,随手将始皇帝身上已经落满雪花的披风掀开,一旁机灵的内侍连忙为始皇帝盖上裘皮。
“将所有内侍都找回来,卫尉军封锁整个军营,不可泄露任何消息!”
赵高亦随之进入账中,他再次厉声下令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羯的身上,卫尉军是羯统领,赵高并没有下令的资格。
而卫尉羯则是当啷一声,直接抽出了自己的剑。他杀气腾腾地护卫在始皇帝身侧,双目赤红地看着赵高。
“始皇帝病重不醒,此消息若是为外人所知,恐会生变!”
赵高也看向卫尉羯,他低声开口:“若是此时有贼人围攻大营,而卫尉军军心震荡,始皇帝又不能轻动,恐……”
他的话还没说完,卫尉羯已经发出一声大吼。
“照中车府令的话做!”
“从今日起,某便守护在始皇帝身前,若有靠近者,休怪某剑下无情!”他语气森寒地开口。
“卫尉所言,亦是吾等所愿!”赵高庄重地朝卫尉羯拱了拱手,他的目光落在了始皇帝身上。
此时此刻,赵高几乎忍不住要大笑。
赵政啊赵政,尔天命所归?
不,吾赵高,才是真正天命之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