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话里话外,顾担都从未谈论过墨家的理念,引导的方向也多是调和、分配,而非直接快刀斩乱麻,或者直接将墨丘的理论搬上来,一步到位。
“墨兄的那些理念,当然是很好很好的东西。”
顾担迟疑了一瞬,又道:“但你应该能够看明白,任何一个国家都不可能按照这样的一套理论发展,或者说,这套理论的终极目标就是大同之世,‘兼爱’这个目标最基础的要求就是没有任何的私心。
更不必说之后的各种更加细化,却又不近人情的要求了。可以将墨兄的理念当做一个国家最终目标的终点之所在,但没有任何国家可以直接将这一套理论拿去用。你如果想做成一番事情,就必须想明白,理想和现实之间是有差距的,不能直接拿直抵终点的理论来应对并不完美的现实条件。
一个国家的崩坏,我们总是可以找来很多种理由,比如说人民困苦、私德不足、腐败无度......但这些东西具体到实事上,那就是一次次的博弈和选择。
比如宗明帝要修建万寿仙宫,纯粹是为了一己私欲。可因为他是皇帝,所以没有谁能够真正限制他,那能否有一套制度,对于皇帝的权利也能有所限制?起码不至于完全为所欲为?仅仅是这一件事,背后牵扯出来的东西,都足以让人想破脑袋。
更不要说皇帝的权利一旦真的分散之后,各方又要如何去制衡,如何又使得大臣们手中的权利不能逾越,再造成腐败无度的局面......这些东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
顾担并不在细节处多谈,因为细节是谈不完的。
他从大局出发,提点着荀轲,并不着眼于某一处。
而对于墨丘的理论,他的态度是:我很欣赏,但不能用。
荀轲讶然的看着顾担,万万没有想到顾先生脑子里还藏着这么多想法,只是以往顾担从不多谈这方面的事情。
话里话外,顾担给他点明了方向和轮廓,但更深处的细节和脉络,则是需要他来细细把控。
好消息是他本就不是很认同墨师这种直接一步到位的墨家十义,坏消息是他现在还太年轻,这些问题尚且思索的不够明白。
但他也是幸运的。
现在前面还有墨师遮风挡雨,现在顾先生又愿意出山,将他带在身旁提点。
他还有着很大的成长空间和很远的未来。
快马疾驰,将一切言语都留在了风中。
当又前行了一段路之后,荀轲突然说道:“顾先生,离这里不远就是我之前住的村子......可以去看看么?”
“当然可以。”
顾担微微点头。
从荀轲入皇都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六年有余的时间,思念家乡自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不多时,在荀轲的领路下,两人来到了一处村落前。
村落看上去很空,没有半点人烟,就连门前的良田都是杂草丛生——这里距离白莲教和朝廷的交战地方已经很近了,生活在这里的百姓要么加入白莲教,要么不得不被庙堂拉去充壮丁,纵使想要安安稳稳的种地也是不可能的,等不到粮食收成就要被抢走。
哪怕是沃土,也只能任由生长杂草,成为死地。
走进村落,一切都显得无比寂静,连鸟叫声都几乎不可听闻。
荀轲的目光在昔日熟悉的房屋间来回的扫荡,脸上的表情像是被冰封了一般。
豫州不好过。
这里经历了水患,经历了旱灾,又被夜降天星砸了一次不说,现在还是大月的主战场之一。
他昔日的那些邻里人家,早已经各谋生路。
甚至有好几户人家院子里都已长满了膝盖高的杂草,被拆掉的房门前还有着火堆余烬的痕迹——该是有人路过将房门当柴火给烧了。
断壁残垣,杂草丛生,泥土和木制的房屋本就撑不了太久的风雨。
一切都在说明,这里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住过人了。
荀轲心中有所预料,但当亲眼见到这一切的时候,眼中还是不由得晶莹了些许。
他沉默着的向前走着,来到一处颇大的庭院前。
依稀间,能够看到一处挂着麻绳的牌匾晃荡在院子中,牌匾上勉强可以辨认出“秋野”两个字,风吹过,那牌匾便轻轻的敲打着墙壁,发出不甘而嘶哑的呻吟。
“这里本来是一间私塾......十里八乡的孩子都会来我们村子里念书识字。别看现在破败了,之前每到村会的时候,我们这里可热闹了。
买东西的人会早天尚且黑的时候就跑过来占据好的位置,大人们带着孩子来这里采买东西,各种便宜的吃食香飘十里,人多起来,想要转个身都要费劲些。那个时候最心疼的就是鞋子了,人太多,刚换上的新鞋子在人群里走一遭,就快要没办法穿了......”
荀轲行走在地面的落叶上,声音很轻,像是沉浸在一场太平的梦中。
天际有雨飘落而下。
酝酿许久的乌云,终于开始发威。
冰冰凉凉的雨丝落在的人身上,便是难以言喻的寒意。
一场秋雨一场寒,冬日又要来了。
顾担走到他的身旁,伸手拍了拍荀轲的肩膀。
“会好起来的。”
他说。
荀轲怔怔的点了点头。
二人一同来到荀轲之前的家中,这么些年过去,家中的物件自然是早就不在了,所幸房子还没有败坏到完全不能住人的程度。
顾担干脆的用真气将院子中的杂草绞杀一空,荀轲则是进屋子里收拾了一阵,还找到了之前吃饭用的桌子,至于椅子已经不见了。
两人拿出干粮,随意的坐在房檐下看着淅淅沥沥的雨水自天而落,偶有树木枯黄的落叶被雨水重重的弹压而下。
无边落木萧萧下,但这些枯黄的败叶,亦可化作来年春天的养分。
寂静之间,雨幕之中,顾担的目光忽然顿住。
有一道好似孤魂野鬼般的身影,缓缓渡着近乎僵硬的脚步,在下着雨的村落间行走着。
这里,还有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