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惊讶,对吗,你的朋友,在你记忆中憎恨龙类胜过憎恨恶鬼的梅涅克.卡塞尔,居然会以这样苟延残喘的方式和龙共生。”梅涅克忽然就变成了另一个样子,穿着黑色的礼服、戴着硬质礼帽、马甲里揣着金链怀表,手持烟斗,颇像个英国绅士。
那双深棕色的眼睛里似乎始终流淌着与故人重逢时的喜悦。
昂热惊讶地发现自己此刻居然倚着一座静谧的小桥站稳了,他穿着三件套西装加锃亮的牛津鞋,白发梳得整整齐齐,格子纹的围巾颇复古,虽然不是他原本穿的那一套衣服,倒也挺符合他的口味。
此时天气晴好,白色的小帆沿着小河的中线蜿蜒向下,两岸的建筑古典高雅,还有年轻的男人和女人三两簇拥低声交谈。
这时候有穿白裙的女孩从他们的面前走过,她们怀抱着《圣经》,朝昂热和梅涅克微笑,从河上来的微风拂过,掀起她们的裙摆一角,露出纤细素白的小腿,在阳光中熠熠生辉,仿佛流淌着珍珠般的荧光。
那些悲伤的、欢乐的、再也无法拥有的东西就藏在回忆里氤氲着将昂热淹没了。
“剑桥……”他轻声说,半月形的镜片下面,铁灰色的眸子有些黯淡。
“上次我们在这里汇聚,那是哪一年?是1898年吧?希尔伯特,我记得那一年你从医学系毕业,正式接受了审核和邀请,加入了我们的狮心会。”
“是的,很多年了,我仍记得那一天的圣玛丽教堂在夏日的阳光下投下多么巨大的影子,也仍记得康河上那个拉小提琴的女孩有多么漂亮的小腿。”昂热似乎真的开始回忆美好的过往,他的脸上泛起一丝老人特有的红晕。
“真可惜,那时候伱还是个腼腆的男孩,没有胆子去和那个女孩打招呼。”梅涅克笑起来。
他忽然伸出手拉着昂热从桥上一跃而下,黑色的阴影犹如飞鸟笼罩了游船。
原来此刻恰有一艘白色的帆船从桥下经过,露天的咖啡桌占据了小半个甲板,梅涅克领着昂热在桌子旁坐下。
“后来我变得不那么腼腆了,可我也实在真的没有多少精力去爱一个人了。”昂热也笑着说,他同时对附近恭敬伫立的侍者吩咐,“一杯三倍咖啡因浓度的黑咖啡,谢谢!”
“我和他一样。”梅涅克头也不回,他继续和昂热交谈,“我通过家族里的老人们知道了这件事情,你是我们中唯一一个真正活下来的人,你背负了我们的仇恨,也背负了我们的愿景,可是你是否想过为自己而活?”
梅涅克这么说话的时候就像一个长者,可分明从长相来看,昂热的年龄都够当他曾祖父了。
梅涅克.卡塞尔的家族是少有的同时活跃于神话时代和近现代的混血种世家。
混血种世界声名赫赫的四大老家族分别卡德摩斯家族、乔治家族、齐格鲁德家族和贝奥武夫家族,他们的姓氏从神话时代传到今天,每一代人中领袖都会在自己的称谓前加上伟大的“圣”,所以皮埃尔.卡德摩斯的长辈应该被称为圣卡德摩斯。
在工业革命之前,混血种的世界一直都是他们说了算,他们是密党的元老,也是世界暗面的统治者,有些家族甚至曾在人类的历史上建立起强大的国家。
后来的工业革命轻而易举改变了世界的格局,蒸汽轮船纵横七海,一些新兴的混血家族迅速崛起,掌握了秘党的话语权。
比如加图索家族,比如高庭根家族,再比如摩根家族。
这些新生的家族和神话时代遗留的老人们格格不入,他们组成新的权利体系。
可也有那么一些异类,传承古老而高贵的血脉,却又赶上了时代的潮头,将古代的权力延续至今,卡塞尔家族就是这样的异类。
这个立足于德国的家族在十九世纪中期分裂,梅涅克所在的一支今天已经绝迹,但另一支却依旧维持着对整个德国境内混血在社会的统治,年轻人中卡塞尔家族中的代表作是夏洛特.卡塞尔,是那个曾出现在汉高拍卖会中的女孩。
梅涅克所说的老人大概就来自于那一支。
再联系夏洛特与卡塞尔家族如今已经几乎完全分裂有自成一系趋势的态度,昂热立刻联想到很多东西。
“我该怎么为自己而活呢,我的朋友们都死光了,我喜欢的女孩们也和1896年的剑桥一起埋在我已经很少再翻阅的回忆中了,梅涅克,我活了一百三十岁,我的人生早已经该走到尽头了。每一年在做完例行身体检查之后,我的私人医生都会给我下达病危通知,我全身的骨骼都正在面临每一个老人都无法避免的严重的钙流失;我的心脏正虚弱地支撑着这具身体的维系,它甚至已经无法再让我像过去一样肆无忌惮的使用言灵;我全身的器官都在衰竭,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死去,死亡在我这里不再是一个名词,而是一种状态。”昂热眺望怎么也无法看清的剑桥,
“真正的希尔伯特.让.昂热早就死在了1900年的秋天,而直到今天依旧活跃在战场上的那个老人不过是被野火般的仇恨驱使的驱壳罢了。”昂热那双铁灰色的眸子从未有过今天这般的黯淡浑浊,他的声音里透露出来的疲惫如果被任何一个卡塞尔学院的教授听到都会觉得世界末日大概是要来了。
自从初代狮心会覆灭,密党改组为卡塞尔学院,混血种社会的规则与秩序在100年的时间里被这个铁血的老人一点点亲手组建起来。他在任何人的眼中都意味着强大、高效、坚不可摧,是命中注定要灭绝龙族的男人。
可是当梅涅克卡塞尔这个始终对他而言如兄长般的男人出现在昂热的面前,他坚不可摧的灵魂都出现了一丝裂隙。
有那么一瞬间,昂热简直觉得自己的视线穿透了命运的迷雾,看到了时光的尽头,那个一百年前年轻的、英姿勃发的自己突然回眸。两双铁灰色的眸子隔着漫长的时光对视。
昂热忽然就笑了。
“你看,梅涅克,命运真是待我不薄,让我在这段路的最后还能再见到曾经的风景。可我的心中存在很多疑虑。”昂热小口啜饮手中的咖啡,眺望远处似乎正在被从记忆深处升起的浓雾笼罩的圣玛丽大教堂。
那栋建筑还是和过去一样瑰丽典雅,恢宏壮观。
可昂热已经无法再像年轻时候的梦回那样记清它的一砖一瓦了,他真的是一个130岁的老人了。
“你能够从那场悲剧中幸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昂热,将你吸纳入狮心会大概是我这一生中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了。我知道你以我的名义在美国建立了混血种的大学,这真是太棒了,和我过去想的一样。老朋友们如果知道了这件事情也会感到欣慰,他们会为你而骄傲。”
“可你知道我想听的并不是这些,梅涅克。我在欧洲混血种社会政治斗争所掀起的漩涡中心厮杀了三十年,早已经不是那个你在伦敦街头捡到的什么也不懂的孩子了。”昂热淡淡地说。
梅涅克.卡塞尔,这个如他那柄家传猎刀般坚硬刚直的男人忽然就沉默了,他的眉毛皱起,西装衣领则在河面吹来的轻风中微微摇晃。
“我不想再带你重温一遍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了,昂热,你知道这是为什么,我能够从你的眼神中看出来很浓的疲惫。就像夏洛男爵以前常说的,人不能总活在过去的哀伤中。”梅涅克.卡塞尔轻轻地说。
“你知道吗,梅涅克,我们的学院中有个哲学家说‘人其实是一直以来活在自己幻想出来的海洋里的一条游鱼’,我颇觉有些道理,所以把他从助理教授提拔到了终身教授。”昂热松了松自己大概是有些紧的领子,那领子勒得他好像是喘不过气来。
他说,“每个人都有支撑他活下来的海洋,构成这海洋的东西可以是爱,也可以是希望,甚至可以是满腔的热血。而支撑我这条活了130年的老鱼的海,组成它的东西一直以来都是仇恨与悲哀,我靠着这能够汇聚成海洋的悲哀在这世间苟延残喘了一百年,你却想告诉我不要活在过去的哀伤中吗?”昂热的眼神奇怪,语气却是浓浓的自嘲。
梅涅克发出深沉的叹息。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这么说。”他说,“好吧,如果你一定想知道的话。”
“我想你应该已经反推出了那天事情的许多经过,龙王的苏醒、来自东方混血种势力的倾轧、清政府的军队和不朽者的突击。”梅涅克从桌子的下面捞出来一个雪茄盒子,从里面夹出来一根,放在鼻子下面狠狠地修了修,才用雪茄剪子剪掉了最末端的部分。
袅袅的轻烟很快升腾起来,那个时隔经年重又出现在昂热面前的男人便被烟雾所遮掩了。
“你亲眼目睹了李雾月的归来,古代的中国人没有能够杀死他,而只是用神奇的炼金手段封印了他。以你如今的见识应该不难猜测他的身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