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毕竟是一座滨海的城,哪怕没有神掀动元素乱流,五月的雨也常如高天倾覆,总让人想起黑云压城城欲摧这样的诗句。
天津港上货轮的汽笛轰鸣,与雨幕中风的呼啸合奏世界上最悲怆激昂的曲子。
那座久负盛名的大沽灯塔的气灯如真正辉世的宝剑,旋转着切割雨幕最幽远处如深渊的黑暗。
气灯偶尔切过距离码头还有些距离的公路一侧,会切出一个稍显瘦削的影子。
路明非的眼角微微跳动,蹲在看上去已经废弃了许久的安保亭的屋檐下避雨,他的全身都湿透了,从长风衣到手工定制的皮鞋,连带着背后那个装着七宗罪的登山包,都在湿漉漉的往下淌水。
他夹着烟的手指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别的原因,头发因为被雨打湿而显得油光水滑,眼帘垂下,遮住眸子里暗淡的光。
人的脑子就这么大,想的事情多了就容易走神,路明非本就有些心乱如麻,稍一走神路痴的属性便又发作了。
这厮在那些机场外的大巴里随便挑了一辆,想着怎么也能把自己载回TJ市区,可想来那个懦弱的孩子真的没有远去,他总在路明非疲惫不堪的时候轻轻叩击他的胸膛,就这样威严强大沉默寡言的卡塞尔屠龙英雄路明非就轻而易举地卸去了他那些坚不可摧的甲胄彻底把最虚弱的模样暴露了出来。
失去了高帅富的人设之后果然路明非的本质就是一个蜷缩在角落里哭鼻子的小孩,衰神附体也算是稀松平常的事。
那辆机场大巴没有载着他去往TJ市区,反而向着港口的方向一骑绝尘,路明非一路上心事重重昏昏欲睡,表情一时狰狞一时迷茫,吓得旁边的大叔心想这倒霉孩子不会是精神分裂吧屁股挪着挪着便换到了后座。
凌晨时分,大巴进了总站便不会再发车了,路明非实在无处可去,又委实觉得自己如今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还是不要出现在别人的面前为好,便找了这么个荒芜僻静的地方暂且避雨。
雨幕下深夜的路面空荡荡的,信号灯始终亮着单调的黄色,路明非忽然觉得如此无助。
莫大的无力感像潮水涌上他的全身,回到这段时空之后,时至今时今日,他再也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他痛恨弱小怯懦的自己,因为那样的路明非真到了要拼命的时候都只能藏在酒窖里酩酊大醉。
路明非本以为这一次自己手握刀剑,脚下踏着荆棘也一往无前,什么该死的悲剧,什么注定的死亡,什么终将来临的诀别,都要被他挥刀斩断!可命运的洪流突如其来,如此恢宏不可阻挡,滚滚向前要将他这只小虫子淹没碾碎!
在命运这样的东西面前,路明非只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苍白无力。
路明非从未有哪一刻如此时这般清晰地意识到他脚下那条通往未来的路在面前分叉了。
这就是小魔鬼说的,命运的岔路的意思吗。
果然遇见的时候一切的挣扎都显得无力。
这时候如低音炮般的引擎轰鸣沿着山路由远及近,路明非露出一丝愕然的神情来,他如今也算是玩车的好手,自然能听出能拥有这种引擎的车显然不是什么机场大巴,可又会有哪家的少爷小姐或者总裁在这种天气这种时候开车到这种地方来呢?
路明非朝着声音来的方向看去,司机显然在这种天气里开了远光灯,雪亮的大灯撕裂漆黑的雨幕,晃得路明非几乎睁不开眼睛。
镜面般光滑的车身流动着火焰的颜色,像是在暴雨中盛开的赤焰。
红色的法拉利在转过拐角的时候掀起一人高的水墙,随后刹车片咬死,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它在不远处已经将车速降了下来,碾过路面能淹过脚踝的积水,缓缓地停在路明非的面前。
路明非缓缓起身,他的表情介乎于怯懦将要哭泣的孩子和暗暗发狠要拼命的亡命徒之间,可此刻一切的情绪都消失了,所有的表情都像是被冻结的贝加尔湖那样在那张委屈巴巴的脸上凝固了。
世界都好像在此刻寂静,雨声越来越远。
路明非呆呆地隔着雨幕和法拉利的玻璃窗去和那里面的人对视,那双暗红色的眼睛好像漫不经心,可紧紧抿起的嘴唇却又好像在无声地述说些什么。
银色的四叶草耳坠微微摇晃,好像晃过了时光的荒原,命运在此刻交汇。
车窗缓缓降下,诺诺的眼睛里倒映着灯塔切出的利刃,她还是那么锋利美丽,像手持刀剑从天而降的天使。
“帅哥,雨后散心啊?上车咯,我带你回家。”诺诺看着路明非的眼睛,伸手摸了摸这个孩子的脑袋。
时隔多年,她好像又回到那个放映厅,从灰扑扑的水帘洞里捞出来一只蠢兮兮的傻猴子。
“师姐……”路明非的声音低沉,又很疲惫,可一根手指屈在他的额头,轻轻一弹。
“先上车再说咯,你是我小弟诶!有什么事情姐姐我都罩着你!”诺诺大大咧咧地说。
路明非突然鼻子一酸,眼眶有点发红,积攒了那么久的疲惫和委屈真的就要汹涌而出。
他在副驾驶上扣好安全带,耳边诺诺忽然轻声说,“师弟别哭,我们哭的时候欺负我们的人就笑,我们不能哭,我们的眼泪不会给那些欺负我们的人看到。我们要打碎他们的牙齿,我们要和他们拼命,哪怕最后要死掉,欺负我们的人也要遍体鳞伤。”
分明是旖旎的咬耳,声音也平静,说出的话却是从心底深处升起的发狠。
路明非愣愣地去看那双好像荡开涟漪的冰湖那般化了的红色眸子,他想世界上少有车可以跑赢时光,而法拉利在他心中就是这样可以胜过时光的好车。
那么多年过后,当我又一次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伱还是开着这辆车来接我啦。
诺诺嘴巴里嚼着一枚坚果,单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则把坚果袋子递给路明非。
这么看她的侧脸居然有点像是仓鼠,还挺可爱的。
卡塞尔学院的驾驶课算是高难度实践科目,能拿到高分的人并不多,诺诺和路明非都是其中的佼佼者,这辆大概是从某个阔少朋友那里借来的法拉利在她的操控下化作红色的闪电疾驰过积水的城际公路,溅起高墙般的水幕。
路明非遥望很远处城中的灯火恍惚间又回到了第一次坐上这辆车的那个夏夜。
就像是时光倒流。
“师姐你就跟个哆啦A梦似的,随时随地都能掏出红色的法拉利来。”路明非说。
“我有个哥们叫邵一峰,还记得你们市里有个纳税大户叫黑太子集团不?他是黑太子集团的少东家,我让他提前把车送来天津,落地就能用。”诺诺随口说。
“嗷嗷嗷。”路明非点头如捣蒜。他确实是知道黑太子集团的,也真的见过邵一峰邵公子,读高中那会儿路明非和苏晓樯走得很近,在别人眼中他俩是天造地设金童玉女,苏老爹也常叫上路明非一起参加老苏家的家宴,俨然一副不把路明非当做外人的态度。
路明非那时候也确实脸皮厚得能跑马,人家叫他去他就去,总之读高三有一次在苏晓樯家里路明非见到过和邵老板一起来做客的邵公子。
外界常传闻邵公子乃是英伦贵族学校毕业,生得一副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好皮囊,真是能力压路明非楚子航的传奇美男子。
可实则邵一峰身材五短,穿得倒是人模狗样,最是喜爱结交影视名媛,路明非便也只能说谣言止于智者了。也不知道这样一个猥琐的小胖子是怎么被传成风流倜傥的英伦贵族的。
“嚎什么嚎,你以为你是小狼崽子呀。”诺诺翻了翻白眼,“我每次回国都从邵一峰那里借车,我自己的那一辆一直留在学院。”
路明非跟个土拨鼠似的在那用门牙啃坚果,心里还在想着夏弥的事情,便表现的越发坐立难安起来。
“说起来师姐你怎么找到我的,我身上肯定是没有追踪器的吧。”路明非有些狐疑。
诺诺的小脸有些发烫,一抹不易察觉的嫣红浮上她素白的肌肤,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这样一来路明非就更加狐疑了。
可眼看师姐大概是不太愿意多说,便也没再多问。
可他还是隐隐有些猜测。路明非对自己的反跟踪能力很有自信,他的各项能力水准即便在执行部的正式专员中也堪称王牌,远不是卡塞尔学院的学生们可以比较的。
“师弟,你是有什么心事吧?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你是现在这个样子了。”诺诺的眼睛里倒映出城市的灯火,璀璨艳丽,让人沉迷。
“刚才我在机场遇见了校长,他跟我说了一些事情。”路明非将法拉利开了的窗户开了一丝缝隙,把手伸出去,在风雨中抖了抖烟灰。
他其实不喜欢喝酒更不喜欢抽烟,可很多时候酒精和尼古丁都是能够使人麻痹的物质,那些绝望,那些愤怒,那些彷徨,那些悲哀,都在烈酒与香烟的熏陶下渐渐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