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身喷漆光滑如镜的悍马越野车行驶在前往机场的路上,灯火辉煌的城市被甩在车后,像是从世界彼端来的影子缓缓地将这昂贵的大玩具彻底淹没,引擎轰鸣的声音则像是要撕碎世界之间巍峨高墙的猛兽在嘶吼。
驾驶这辆车的司机如此凶悍,居然在这样时刻受到管制的车道上将车速提升到了120公里的时速,简直把这条快速公路当成了高速来使用,但没有哪一个测速装置在这辆车的面前被激活,它就好像皇帝的座驾,规则都要在它的威严驾临时让步。
越野车车后厢是完全和驾驶位隔绝开来的私人空间,有些拥有这种车的富人会把它当作房车来使用,美人与美酒是不可分割的主题,而这辆车的装饰则是樱桃木和酒红色的羊羔皮作为主调,居然并不奢靡反倒有些低调。
很难想象开着这种车招摇过市的人会选择在车内使用这种暗色调且颇有些旖旎的装饰。
恒温酒柜中始终常备着全世界最高档的红酒,水晶的高脚杯或者质地如黄茂瑙的郁金香杯则因为车身的摇晃而微微碰撞,两个窈窕的身影屈膝坐在真皮沙发上,抬眼看着那台42英寸内置电视上正在播放的科教频道北极探秘节目。
“我觉得那小子认出我来了。”酒德麻衣卸下了一身的伪装,一袭红裙铺展,华美得像是自画中走出的帝女。
苏恩曦从酒柜中掏出来一瓶可乐给自己倒满,用镊子夹了冰块扔进杯子,密密麻麻又让人心旷神怡的气泡酒从那些冰块的表面向外迸发。
“撕……哈……”苏恩曦满足地发出一声呻吟,树直了手和腿,像猫那样伸了个懒腰。
“认出来就认出来咯,有什么关系。”苏恩曦说,她戴着黑色胶框眼镜,染成栗色的长发垂下遮挡了半张脸,却仍旧能看出那张脸素白静雅,还有点小小的婴儿肥,也是一等一的美人。
“你说老板是什么意思,让我千里迢迢从奥斯陆跟着那群小混蛋飞到中国,就为了装成路人甲给路明非说上两句话?”酒德麻衣皱皱眉,忍不住吐槽。
“谁知道呢,他本来就是个神经病,谁知道神经病怎么想的,说不定哪天他还会让我们给路明非当暖床丫鬟呢。”苏恩曦没所谓地耸耸肩。
酒德麻衣还是皱着眉,她看向机场的方向,始终不明白老板的用意。
难道就凭着这两句话就能让那个衰仔硬挺起来做人了?
此时已经有一架湾流G650ER等候在首都机场了,原本将酒德麻衣与苏恩曦送到BJ的那架飞机是庞巴迪globalexpressxrs,但苏恩曦从不会在一次往返的旅途或者公务出差中乘坐同一架飞机,所以庞巴迪已经被开走了。
这架湾流绝对是私人飞机中的王者,它被漆成了纯黑色,直接从莫斯科起飞,当它轻盈地滑入跑道的时候,简直像是一只黑色的鹰隼。
悍马走特殊通道直接进了机场,工作人员热情地上前为两位女士拉开了车门,酒德麻衣在跳下车后就尽情地舒展自己曼妙地身体,像是要卸去这一路的疲倦。
果然是拥有魔鬼般身材的女孩,即便只是昏暗灯光下的剪影,她身上每一根舒展的曲线也让人联想到极北划过天空的极光。
——
第三节:我们之间的誓言
诺诺说让他趁着学院还没有把那个叫夏弥的幻影曾拥有过的一切都抹去,再好好地看看她生活过的地方。路明非原本不想来的,对他来说那会是个勾起回忆的地方,那些回忆很美好,可那个故事的结局并不美好。
但是酒馆中那个红裙女孩的话让路明非有些失了神,就算周围的很多老建筑都被施工队推掉了,路明非还是回到了那个藏在高楼大厦后面施工工地扬起的烟尘中的老旧小区。
这时候已经入夜了,城中那些街道依旧熙熙攘攘,但这种地方却只有散步的老人和出来疯玩的孩子,也有妈妈怒气冲冲提着衣架满小区找自己家的逆子,看来今晚是准备大义灭亲了
夏弥家就在小区侧面的最边缘,那里有一株老得快要死去的梧桐,还有一个被铁栅栏围起来但栅栏上全是洞的篮球场。路明非以前每次从那里路过的时候都是黄昏,雨天的篮球场就很寂寥,安安静静只有雨落下又溅起的沙沙声,让他很心安;而如果是晴天,住在小区里的孩子就会三五成群地在篮球场里玩闹,隔着几栋楼都能听到他们嬉戏的声音,很有烟火气,但路明非不喜欢那种感觉。
这个世界太热闹,就显得他太孤独。
小区虽然很有些老旧,但绿化委实做得还行,路明非踩着碎石的小路,在缠着葡萄藤的凉亭前站住。前面不远处就是那一株路明非印象很深刻的梧桐树,居然生了嫩芽,肥肥圆圆的幼鸟在枝头站成一排睡得正熟。
女孩小小的家是在这个小区的31号楼,是一栋红砖外墙的老楼,外墙的漆和石灰都脱落了,红砖上攀了已经逐渐变得深绿的爬山虎。
水泥砌的阳台和绿色油漆的木窗都在述说这栋建筑曾经历的风霜雪雨,它的年代谁也说不清,但大概快要过了产权年限了,有些微的老旧,略微显得暗淡的白炽灯就挂在单元门的门楼下,随着夜风吹来吱呀吱呀地响。
从凉亭的方向看过去,15单元的楼道只亮着昏黄色的灯,没有窗户,黑漆漆的,每一面墙上连带着一楼过道那几户人家的防盗门外面都贴满各种各样的小广告,“疏通下水道”、“防盗门开锁”、“电器上门回收”……
现在还不算很晚,路明非站在凉亭的前面,健步如飞的阿婆和大爷追逐着不肯回家的孩子从他的身边跑过,温馨,但路明非很不喜欢。那些热闹只让他觉得烦心。
雨后的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味道,路明非走过追逐的老人和孩子,与那些下班回家的中年人们擦肩而过。
路明非想也许真的该和那个女孩道别,去看看她住过的地方。
他走上了二楼,那是个已经很老很旧甚至掉了漆的蓝色木门,15单元201的牌子就挂在门上面,几颗铆钉还在昏黄的壁灯下闪着黄铜色的光,前年初居委会给老小区每家每户安门牌的时候忘了给夏弥安,因为这间房以前是配电房,居委会可能根本不知道里面其实住了个小姑娘。那天是夏弥的生日,路明非买了水果蛋糕叫上了楚子航要晚上去给师妹惊喜,可没在家里找到她,问了隔壁的大妈,才知道夏弥被居委会的人叫走了。
09年的街道管理真是一团糟,郊区居委会的工作人员素质良莠不齐,负责做事的大妈们端着茶盏吃瓜子,三五个大爷簇在一起下象棋,那个把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看上去颇有些猥琐的居委会主任正收拾东西准备下班。楚子航上去理论,油头男爱答不理,还说没有门牌号就录不了门禁,今天晚上小姑娘在这将就一晚上咯反正居委会位置大睡得下,语气不耐中带着居高临下的不屑,楚子航气得额头青筋暴跳。
路明非就转头去看抓着衣角站在居委会门口黄昏余晖下的女孩。
那张小而素白的明净脸庞上带着些促狭,黑色的额发垂下来遮住微微发红的眼睛,晚风带着不知哪里来的淡淡花香轻轻撩起她白色的裙摆,像是一朵盛开的白郁金香,裙摆下紧绷的小腿笔直修长,似乎在余晖中闪着流淌的荧光。
可路明非不记得那些了,他只记得有那么一瞬,风也撩起夏弥的额发,她看向自己的眼神无助得像是个孩子,又像是慌不择路的小猫。其实那时候她原本也是个孩子。
怒火立刻就涌了上来,风呼啸的声音从楚子航的身后响起,他甚至来不及阻止,路明非就一拳打翻了已经拎上公文包准备离开的油头男,然后在大妈们“杀人了救命啊”的惨嚎中牵着夏弥的手逃之夭夭。
直到今日,路明非仍记得那天的黄昏是多么柔软,最后一缕阳光消失的时候他回头去看夏弥,那些光也正从夏弥的眼睛里缓缓地褪去,天边的云是火焰的颜色,女孩的瞳孔也是火焰的颜色,夜色降临无可阻挡,可那双原本猫一样警觉的眼睛前所未有的明亮。
其实路明非那时候就该意识到了吧,那种明亮的光是名为爱的情愫,或许从很早开始那种感情就在师妹的灵魂中如缠绕古树的藤蔓那样在缓慢生长了。
——夏弥家的钥匙有两把,一把在她自己手里,一把从很早开始就放在路明非这里了,他把这个金属的小东西插入钥匙孔里,缓缓地转动。
咔哒的声音中,锁舌分离,门吱呀着打开了,迎面而来是夏弥身上常用的洗发水和沐浴露的香味,这味道凉得沁骨,像是缓缓上涨的海潮,把路明非整个人都包裹进去。当门在身后闭合,随后则是铺天盖地的黑暗。
真孤独啊。
路明非静静地站在那片馨香包裹的黑暗中,他没由来想起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写下的一句话。
“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以往的一切春天都无法复原,即使最狂热最坚贞的爱情,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种瞬息即逝的现实,唯有孤独永恒。”
是的,唯有孤独永恒。
命运中女孩的死去已经不可避免,此刻他不过缅怀她曾存在过的痕迹。
路明非摸索着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走过,屋内的陈设和过去一模一样,好像龙也是念旧的生物,害怕有某个她在乎的人走进来就不认识这里了一样。
他终于摸到了窗边,打开了象牙白的窗帘,半掩的月光就从巨大的落地窗挥洒进来,像给一切都镀了银。
落地窗的旁边居然就是一个立式衣架,上面挂着那件夏弥带回来的卡塞尔学院墨绿色校服,大概是才手洗过,熨烫得整整齐齐,还带着薰衣草的香味,路明非默默地站在那件衣服的前面,他端详了很久,直到眼睛酸涩鼻子也酸涩。
可又能怎么办呢,人怎么能和命运那样的东西抗争呢。
不知道何时开始,路明非惊觉连自己也溃败在宿命那样的潮汐中了吗。
人和人的出场顺序真的很重要,陪你一起喝酒的人,是没法送你回家的。夏弥陪他喝了一杯香醇的美酒,可路明非选择送自己回家的人并不是她。
他开始面无表情地在这间屋子里漫步,缓慢地走过夏弥曾走过的每一块地砖,感受那个孤独地在这个世界上活过了十多年的女孩曾感受过的东西。
直到他看到那张很大很舒服的床的床角坐着的表情认真的轻松熊。上次见它,这家伙的耳朵上还顶着女孩天蓝色的长袜,这次却歪倒在床头,靠着柔软的白色枕头,柔软的被子拉上来盖住它的全身,只露出一个大大的脑袋。
路明非把被子拉开,想把那头熊带走,可他忽然愣住了,酸涩的液体再也忍不住,缓慢地自眼角流淌下来。
大熊的身边还躺着一只小熊,那只小熊很眼熟,路明非也有一只一样的,是师妹在刚进入学院的时候送给他的。
他颤抖着把它翻转过来,一瞬间仿佛这个世界的宁静都崩塌了。
“路明非和夏弥的,Rilakkuma”。
无数个画面在路明非的脑子里重合,他觉得头痛欲裂,因为相同的便签纸他也曾在夏弥送给他的那只小熊后面看见过。
“师兄真好。”
“谢谢伱,师兄。”
“那师兄你会一直对我这么好吗?去了美国会不会被资本主义的蜜糖腐蚀,忘了我们之间这纯纯的革命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