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盯着靴子,薄唇微动,喃喃念了一些什么,然后朝着那双崭新的靴子,虔诚地弯下了腰。
一瞬,两瞬,屋子里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反应。
半晌之后,花月直起身子睁开眼,觉得自己真是傻透了,恼怒地甩袖:“骗人!”
天边的霞光突然一盛,昏黄的光线从门口照进来,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花月没注意,扭头就想往门外冲,结果余光一闪,她僵在了原地。
修长的身子靠在门框上,被勾勒出一圈光晕,衣摆上的蓝鲤绣纹逆着光,变成了一片玄色。
那人似乎在笑,肩膀微微颤动,低沉的嗓音像古老的琴,穿过黄昏直抵她的脑海。
“爷从来不骗人。”他说。
像年关里的烟火突然全在眼前炸开,花月晃了晃神,下意识地伸手去拨弄余晖,想拨开这些晦暗的光,看看这到底是谁。
她自然是没拨开的,但这人往前走了一步,俊朗的眉目在她的眼前一点点清晰。
墨色的眸子里泛着熟悉的光,眼尾斜过来,略微有些嫌弃的意味。
“这才多久,你怎么就想爷想成了这个样子。”李景允慢条斯理地笑。
呼吸停滞了片刻,花月眼眸动了动:“你……”
他低下头来,拿有些青须印的侧脸略微蹭了蹭她的耳畔:“不认得了?”
自然是认得的,花月迷茫地点头。
下一瞬,她背后就被人一抵,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上贴住了他的心口。
心里一直吊着的东西突然归回了原来的位置,花月反手抱住他,眼里有惊有喜,嘴上却还是困惑地问:“你怎么出来的?”
“宫门开了,自然就出来了。”他含糊地答,眷恋地嗅了嗅她身上的香气。
慌忙推开他,花月狐疑地眯眼:“又是偷跑?宫里可没人替你打着掩护,你这擅离职守……”
满眼笑意地看着她啰嗦,李景允嗯了一声,低头堵了这碎碎念的嘴。
外头突然热闹了起来,不知道哪个奴才喊了一声,整个将军府都沸腾了,敲锣打鼓,奔走相告,甚至还有人在正门放起了鞭炮。
“表哥,小嫂子!”苏妙在外头叠声喊,“快出来呀!”
胸口被人一推,李景允退后半步,不悦地往外看了一眼。
怀里这人是没回过神的,小爪子抵在他心口,声音听着都有点飘:“出去看看。”
“嗯”了一声,李景允将她的手指一根根分开,与自己的手扣了个死紧,然后才带着她往外走。
这个时辰,各家各院都该在用膳的,不知怎么的,人都聚集到了正庭,李守天坐在主位上沉着个脸,庄氏在一旁却是喜极而泣。
“好,好得很,快让他过来给几个一直照顾他的叔叔伯伯见个礼。”
花月跟着李景允踏进门,眼神还有些呆滞,她被他按在夫人身边的矮凳上,茫然四顾。
“恭喜啊。”几个远房婶婶在她旁边小声道,“嫁夫婿就当嫁咱们景允这样的,有出息,有抱负,谁能料到这一出去还摘下武试的魁首回来?将军也莫要赌气了,武状元可比那禁宫散令有前程。”
“是啊。”庄氏也连忙扭头劝,“这是好事。”
“好什么?”李守天冷声开口。
热闹的正庭倏地安静下来,李景允正在与几个叔伯见礼,也没在意,规规矩矩把礼行完,才慢悠悠地跪到了李守天跟前。
“儿子给父亲请罪。”他平静地道,“辜负父亲安排,擅自做主参与科考,让父亲为难了。”
花月这才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人,竟然去参加科考了?!
李守天胸口起伏,双眉怒横:“你眼里还有没有我的这个父亲!与人说好的事,你说不去就不去,让旁人怎么看我李家?翅膀硬了,以为摘个魁首就能进这家门耀武扬威了?”
“儿子不曾有这想法。”李景允头也不抬,十分从容地道,“本是要去赴任的,但路上听人碎嘴,说我李家儿郎没出息,一个在边关几年归不得朝,一个靠着祖荫混了个差事度日,实在是一代不如一代。”
“当晚辈的被人碎嘴倒是无妨,可这话说得难听了,将军府也没个颜面,于是儿子就改道去考场看了看。”
“原以为武试严苛,高手辈出,儿子也不过是去长长见识,谁料里头没几个能看的,儿子就被扣到了最后,今日才能回府向父亲禀告。”
他起身又拜:“还请父亲宽恕。”
话说得体面,总结下来就一句:他们太弱了,我随随便便就回不去禁宫赴任了。
李守天一巴掌拍在矮桌上,气得直哆嗦。
四下叔伯婶婶连忙上来劝,又是倒茶又是递水,一声声地道:“景允都说了,也不是故意忤逆,谁让你教得好,他有本事呢?”
“三哥快别气了,咱们这几个院子里若是能出这么个儿子,那可真是无愧先祖了。”
“孩子考了这半个多月了,看看,都累得没怎么收拾,快让他去歇着,咱们来商议商议,摆个流水席。”
李守天横眉怒目:“这不孝子,还给他摆席?”
“要摆的要摆的,我李家还没出过状元呐!”
庄氏给花月使了个眼色,花月会意,趁乱就将李景允带了出去。
府里到处都是奔走张罗的丫鬟婆子,两人挑了僻静的小道走,谁也没说话。
李景允走着走着就觉得有点不对劲,眼角余光打量着旁边这人,轻咳着找话:“我爹会不会又关我禁闭?”
花月面无表情地摇头:“不会,别看将军方才桌子砸得响,你夺了个榜首,他比谁都高兴。”
恍然点头,他笑:“那你呢,你高不高兴?”
绣鞋停在了青石板上,花月转过身来抬眼看他,眼里一片幽深。
“您是早就想好了要去参加科考。”
心里咯噔一跳,李景允暗道不妙,连忙摆出方才堂上那副无辜的模样:“哪儿能啊,也就是走到半路……”
“武试需要提前几日向练兵场递交名册。”她微笑着打断他,笑意不达眼底,“科考刚开始的时候,您还在与妾身说要去赴任之事。”
“那是旁人才需要递交名册,爷是谁?将军府的公子啊。”李景允理直气壮地道,“管名册的是秦生,要他把爷的名字添上去还不简单?”
花月转头就走。
“嗳——”他连忙将人拉住,眉眼软下来,甚为尴尬地道,“你怎么比我爹还精。”
胸口闷着一团气,花月冷声道:“这也不是头一回被公子算计。”
完了,这是要新账旧账一起算?
李景允轻吸一口气,将她拥进怀里柔声哄:“当真不是故意瞒着你的,万一没考好,爷也不想丢这个人那。你看看,武试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爷身上没少落新伤,从昨日傍晚到现在,爷还没合眼,就想着回来告罪。”
“告罪?”她嗤笑,“三爷的规矩,向来是先骗着,骗不过了再认错,哪会一上来就告罪的。”
还挺了解他嘿。
李景允乐了一瞬,又变成一脸痛心:“你怎么只在意这个,都不在意爷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
腮帮子鼓了鼓,花月就着他拉着的手,将他带回东院,取水净面,然后用被子将他按进了床榻。
“公子好生休息。”她低头行礼,“妾身去看看前庭。”
说罢起身,毫不留恋地走了。
房门“啪”地合上,李景允捏着被子愕然地咋舌。
他走的时候还是个甜软的小狗子,回来怎么就变成一头龇牙的恶犬了?
实在困倦,李景允也来不及深究太多,打算先闭目找回些精神,再与她说道。
武试夺魁是李景允筹谋已久的一件事,混迹市井,虽也能有家财万贯,但始终少些倚仗。太子给他谋的官职有禁锢,李守天给他安排的散令不自由,他想要的,还是要自己去拿才合适。
文武状元都在这一天放榜公布,周和朔从一堆杂事之中抬头,就听闻了李府传来的邸报。
“这李三公子,也是能耐。”属官与他闲话,“往几年武试,都有个榜眼探花的,可这回那几个,在与他交手之后都伤重下不来床,殿试只他一人去的。陛下看见他,龙颜大悦,在殿上就赏了好些东西,想必接下来也会委以重任。”
周和朔哼笑:“到底是本宫看重的人。”
不过没一会儿,他又有些不悦:“这事,景允没提前来禀本宫。”
“何止是殿下您,连李将军都不知道,府上闹了好一阵呢。”属官摇头,“三公子独来独往的,向来没几个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也好,他若有了官职,对殿下来说也是好事。”
李景允若受了他给的官职,那对他来说自然是好事,可他没有。
周和朔眯眼,想起很久以前的栖凤楼,那人倚在细雨连绵的花窗边,转着玉扇同他笑:“我散漫惯了,哪里吃得练兵场里的苦?家里还有大哥为国尽忠,我躲在他后头,总也有两分清闲可偷。”
偷清闲偷成了殿上钦点的状元。
眉头微紧,周和朔垂眼道:“本宫也该去送个贺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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