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楼离开后,陈玄静静地坐在椅子上,脸色很吓人。
以他如今的定力,本不会露出什么明显的情绪,被人看破他的心意,此刻却不同……本以为亲如一家的兄长,昔日殷殷的关心,如今看来,却夹杂着试探。曾一度令他温暖的相处,撕去温情的表皮,只余满目苍夷。
他知道是为什么,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陈玄臣子深是谁?深受帝后和江都公主信重的“代王旧臣”,或者说“从龙之臣”,短短几年就从一介无名小卒变成左卫大将军,执掌皇帝亲卫,凌驾于多少勋贵与老臣之上,俨然南府十六卫中的第一人,权势赫赫,炙手可热。人们毫不怀疑,以他的年纪和圣眷,得赐爵位也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不外乎时间长短罢了。
身为丽竟门统领,陈玄当然知道徐密家那点乌七八糟的事——徐家子弟,为了争一个过继名额,打得头破血流,丑态毕露。若非如此,这位前任的首辅也不至于心灰意冷,彻底熄了这一念头。
想也知道,如果能成为陈玄的儿子,好处有多少。比起苦读,熬资历,慢慢往上爬,哪怕上面有人提携,也不及前一条的终南捷径,更不要说“恩荫”二字。光是这一政策,就足以令无数人争先恐后地喊他当爹。
那我呢?你们都给自己的儿子安排好了未来,那我的未来呢?我就不可以成家,不可以娶妻,不可以生子了么?
陈玄无法不心灰意冷,回忆起饱受摧残,却相依为命的过去,简直就像上辈子发生的事情那样遥远。
是我看错了他们,还是这么多年,我始终没有了解他们?
这些年来,我呆在江都公主的身边,起初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然后自惭形秽,暗中学习,如今步步谋算,手染血腥。为得是什么,不正是让自己的命运不被人左右,让家人过上好日子,让祖先的在天之灵得以告慰么?
“可同患难,不可同富贵——”陈玄反复念着这句话,心中已有了决定,只见他招来密探,沉声道,“记住,陈、周二家,你派人好生盯着,让人混进去,长久留下。我要知道,他们都接触了什么人,对方是什么来头,又做了什么。”
他本以为家人与自己是一条心,如今看来,却是自己想当然了。
大哥未必有坏心,陈玄明白,只是起了私心,盘算着某些不该得到的东西罢了。正因为如此,哪怕陈楼并没有做什么妨碍到陈玄的事情,却也不值得继续付诸完全的信赖。甚至因为这层特殊的关系,必须被严加监视,防止他成为别人的棋子。
还好他发现得早,要是发现得晚,真要出什么事,一切都来不及了。他可不想像裴熙那样,亲手送父亲和兄长上路。
这一刻,陈玄忽然明白了裴熙的心情。
亲人是亲人,却也不是亲人,哪怕感情还在,想要帮助和照顾他们,说话、做事却不得不提防,留三分余地,甚至主动派人去监视。这份内心的孤独与愧疚,岂是用言语能表达的?
卢贵妃与两位皇子,一位公主的死,还有卢氏家族的覆灭,丽竟门大批抓人,自然令无数人疑惑,但正因为死的人太多,秦琬的手段又太高压,与她过往的作风截然不同,倒令人惴惴不安起来——如果只是铲除异己,大可慢慢来,让对方一个接一个在几年内“病逝”多好,何苦用这样急的手段,忙着打压,甚至连葬礼都不给大办?“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道理,江都公主难道会不懂?难不成这一家子……真有什么问题?
抱着这种想法,第一次大朝会上,竟无人公然质疑她。大家都在观望,打听消息,思考对策。
毕竟,如果楚王和燕王心志不改,那江都公主掌权一事可就是板上钉钉了。哪怕再怎么反对,大家也要为自己的项上人头想一想,不能轻易做这个出头鸟。
秦琬自然明白这些人在想什么,她早有后招,所以很快,一条消息就在达官贵人们的书房流传开来。
“新设都护府?”曾宪有些吃惊,“西域么?”
“听说是从安西都护府中分出一部分,另立都护府。”
曾宪眉头紧缩,斟酌许久,下了决心:“备车,我要进宫,求见江都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