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霜刃是在探寻藏镜人与千雪孤鸣生死时接触到的地门,无惧魔考的术者也确然有充足价码吸引大智慧瞩目。
而今雾霭苍苍,一片无水汪洋上烟色更浓,依稀恍惚水墨画境,有轻筏随波飘行徜徉湖心。
一阵轻风吹来,漾开水波打在船头,乘舟渡航细心赏玩的皇甫霜刃仿佛兴之所至,当下长声吟咏道:
“落花迎水,渺茫多情。离今别吾,岁末归仙。松梅嘻竹,忘身孑然。徜徉沧桑,怯修千年。”
放目湖山但见烟波浩淼,风帆隐隐,群峰起伏,隐现湖中,气韵悠长的诗声掠过湖面,把芦苇中的沙鸥白鹭惊得四散而起。
有清扬爽朗的空灵笛声无隙穿插其间,洋洋然颇有青天一碧、万里无云的壮阔气象。
这曲调激昂排宕,听来甚有气概。
舟行不久,湖中主峰已然在望。
虽不及五岳名山之高之大,但悬崖绝壁,奇石嶙峋,却也予人以崔嵬万丈的感觉。
崖边,一人神秀俊朗,凭笛而奏,白衣飘飘,临风而立。
那人身着金缕雪绒白衣,颈下锁骨正中际镶嵌水蓝莲花宝石,背负菩提净心剑,细致铸工尤显文殊庄严宝相。
这是以笛声遥相牵引的缺舟一帆渡,术者凭音为信登上彼岸,佛者见状放下唇边白玉横笛。
时值风景正好,山青水绿,天蓝云苍,夕阳橙黄,晚霞桃红,二人各自落座,分位石案两旁。
缺舟一帆渡伸手斟茶方欲递过,忽又顿住,目睹此景的皇甫霜刃遂问:
“怎样了?”
“茶冷了。”佛者道。
杯盏所盛淡绿的茶水中漂浮着一粒粒深绿色的茶叶,像一颗颗小珠,但仍有些许叶片沉底,对此术者自然心下有数:“茶叶才刚泡开。”
“茶味有差。”
一者个性随遇而安,一者修行本心清明,因此虽是二度会面,两人相处起来依旧不见生疏,乃至更胜久别重逢之故交:“你还没喝。”
“泡的人不对。”
“需要换手吗?”
皇甫霜刃体贴相询,缺舟一帆渡翻掌袖手虚指茶盘,示意术者自便。
一番对白后适逢水温正好,术者举起黑陶茶壶中倒出一碗碧绿清茶。
佛者端起茶碗,扑鼻一阵清香,深绿茶水中飘浮着一粒粒浅碧茶叶,便像一颗颗小珠,生满纤细绒毛。
喝了一口的缺舟一帆渡细细品味,只觉满嘴清香,舌底生津,他不禁由衷赞叹:“你做得很好。”
许是话术思辨作风使然,又或忖及禅宗向来言语藏机,联系此行来意的皇甫霜刃问道:“泡茶吗?”
“这茶,因你而沏。”
“吾该为此感到荣幸吗?”
看向面前术者的缺舟一帆渡语调确信:“你有佛缘,所以值得。”
佛有三不渡,无缘者不渡,无信者不渡,无愿者不渡。
“此缘,不只机缘,尚有尘缘。”若非众生沉沦苦海而求渡,修身炼心于红尘的人又何必选择接触佛国彼岸。
并不拘泥些许字眼之差,好奇心被激发的佛者发问语气十分认真:
“怎样的尘缘?”
抬眸回望过缺舟一帆渡的皇甫霜刃不答,旋即随口调转话锋:“质疑、反对、代行,这是寻求真理的途径。”
神通有法加之术者特意配合,交汇一眼各自了然,佛者已将众生悲苦尽收心底。
缺舟一帆渡:“那被质疑、反对、代行的便是虚假了?”
皇甫霜刃意有所指地道:
“如果经过这些过程还无法被取代,便不是虚假了吗?”
将弦外之音听得分明的佛者放下手中杯盏:“对于地门强行洗心度化的举动,你一直都很淡定。”
更甚者如今主动提议这个选项。
“这个问题,你问过很多次了。”明纹铁面闲置一旁,皇甫霜刃从容举杯品茗,“平安、宁静。这种感觉想来不差。”
“你认为这是他们想要的吗?”
缺舟一帆渡复又拿起腰侧晶莹圆润的羊脂玉笛递给术者。
此笛名唤天人,通身莹白玉质,细细摩挲更感通透细腻,颜色清新淡雅,呈现一种高贵脱俗的古典之美,着实令人爱不释手。
“我如何判定?”接过玉笛的皇甫霜刃看来并无吹奏打算,“因为这世界的好坏,从来与他人眼光无关,该由居住者来判定。”而居中旁观的术者显然无置喙立场。
“那不妨亲身一试。”双关语气循循善诱,佛者情真意切道。
“有缺才有欠,有欠才有需求,你看我,有需求吗?”
有求的从来不是术者本身,眼下的他一摆掌中玉笛,笛尾檀棕色玉石流苏随风甩动,一如当前浮动水雾。
“你有执。”
稍稍侧目的缺舟一帆渡语气肯定。
伴随一声轻响,放下玉笛如今两手空空的皇甫霜刃微笑道:“我执何在?”
“在你的心中,在缺舟眼界所及之处,一片无水汪洋之中。”
“汪洋无水缺舟,却见一帆渡航,不知能渡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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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水非成渡,缺舟又何渡?
“缺舟不能渡人,悟者,能可自渡。”白衣佛者言辞缓缓,“为何放下手中之笛?”
“此笛,本就不在我手上。”接过机锋的术者继续问,“如果世人皆能自渡,皆能领会得悟,那为何世间还有这么多痛苦?”
虑及方才见闻,缺舟一帆渡温声评判:“难,不在造者,而在受者,真正的屠刀,是冤冤相报。”而皇甫霜刃恰恰是那授人以屠刀者。
“宽恕是放下自己,放下执着,放下恨,但人却有七情,这些情绪是来自痛苦的记忆,那群失去至亲、爱人、朋友的受害者,不是做不到原谅,而是他们还记得,就如同现在。”
即使报仇过后,他们依旧沉沦于战争的无穷遗恨当中。
“纵虎归山,以直报怨,对错之间的抉择,总是难以取衡,怎样的智慧才能分辨人心?”所以才需要修行借以突破人生课题。
皇甫霜刃:“也许只是缺少关键。”让人能真正改过向善的关键。
察觉不对的佛者凝声问:“怎样的关键?”再来答案或将宣告术者立场——渡不渡,与谁渡。
“不过一念之间而已,”术者道,“忘却仇恨,或者说放下仇恨。”
矫饰辞藻旨在修饰地门洗心强行重塑人性的本质。
“爱河千尺浪,苦海万重波。若免轮回苦,大众念弥陀。”低声唱过一首偈子,缺舟一帆渡委婉劝导道,“这方法也许太过。”
或许,皇甫霜刃还有其他的选择,但——“至少,如今的你尚不能证明他是错误。”术者话中仍然留有余地。
细细观之,发现面前人眼神清明依旧的佛者同样耐心依然:“那何谓正确?”单方面挑拨并不能达到目的。
于是皇甫霜刃决定双管齐下,再来语气骤转低沉浑厚:“乐登彼岸广慈悲,诸佛光明净罪业。”那话音宛然便是一位有道高僧之象。
话甫落,对这声调再熟悉不过的缺舟一帆渡微睁眼眸,茶色瞳仁折射出金光粲然,那是笛身用作点缀的金箔树叶映照的表现。
原是佛者纤长五指不觉搭上莹白玉笛:“太过轻易,难证大道,捷径,不是真理归途。”
莫名言辞好似传经,又恍若辩法,覆于笛孔上的食中无名三指按过几按,隐约有禅唱回响。
“修行啊,真是一门深奥的学问,有时脚踏实地,亦不失为好方法。”
恍惚中,术者仿佛亲眼见证山僧朝闻晨钟夕听暮鼓,平时礼佛闲来出山的平凡安然,其间喜乐令人感同身受。
目下光影渐消,缭绕茶香略散,迎着缺舟一帆渡灼灼眸光的皇甫霜刃平静反问:“缺舟不也有执?”
虽说言辞如是,但这番道理佛者自己又能奉行几分,若否地门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