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溪好奇道:“我记得师公多次提及明远哥哥和无极哥哥在深山老林里的故事,不知当年你们在终南山如何过冬?”
费无极道:“那山洞里面倒也暖和,将柴草备置齐全,专等大雪封山之际,将山洞的地面挖个坑,烧柴木,地面热了,那旁边铺的床铺也暖烘烘的,一晚上睡的又香又甜。”张明远道:“又香又甜那是蜜饯果子。”
种溪道:“如今来到东京城过冬,我可是见识了何谓富贵人家。昨日我去那徐兢和陈尧臣二位大人家中做客,他们的暖阁,用的暖炉里飘出奇香。又暖和,味道又奇妙。我喝了半盏茶就热得受不了,脱了外套,还冒汗。”
费无极道:“吹牛。”张明远道:“骗人。”李长安道:“师公,我却不信。”
种溪嘿嘿一笑,挠了挠后脑勺,说出实情来:“实不相瞒,我们在一起作画,画得兴致勃勃,他们评论我作画还欠火候,我心里不服。这一来二去,不得劲,心烦意乱,便直冒冷汗。”众人哈哈大笑。
等那内侍离去,李长安叮嘱道:“你们以后那言谈举止,切不可肆意妄为,如若被隔墙有耳,恐怕就麻烦了,你们可知?”
种溪道:“不错,我素日在京兆府长安城家中有说有笑,随意开玩笑,如今进京以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不敢多嘴多舌,这也是徐兢和陈尧臣二位大人给我的忠告。我听着稀里糊涂,他们却说,‘东京好比染坊的大染缸,花花绿绿,无出其右。’听了这话,可笑死我了。”
听种溪提及此二人,张明远和费无极问道:“这二位都是翰林院的高手,那跟着他们以后就发达了。”
种溪道:“发达不发达,不敢夸下海口,总之,为人处事,便是更上一层楼。”
李长安捋了捋胡须,笑道:“宦海沉浮可不是开玩笑,当年苏东坡的‘乌台诗案’可是满城风雨,世人皆知,苏东坡为此陷入牢狱之灾。这其中还有一件事,可是让苏东坡哭笑不得。”听此话,张明远、费无极、种溪三人饶有兴致,问道:“是何故事?”
李长安喃喃道:“还记得乌台诗案爆发后,朝廷上下一片哗然,江湖之上也是瞠目结舌。虽说我大宋文人墨客与江湖中人并无瓜葛,可苏东坡与众不同,他为人逍遥自在,豪爽畅快,江湖中人多得到苏东坡的仗义执言。故而官府和皇城司逮捕许多江洋大盗,苏东坡都会酌情去慷慨陈词一番。多年以来,江湖中人都知道苏东坡的鼎鼎大名。西夏、辽国、大理、高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的诗文字画,也被许多江湖人珍藏起来。”
种溪听了这话,点了点头,笑道:“果然如此,我素闻苏东坡名扬天下,没曾料想,如此名扬天下真是令人大吃一惊,颇为汗颜。”张明远道:“师父,讲故事可好。”
李长安道:“言归正传,我便说说这个故事。还记得苏轼下狱后未卜生死,一日数惊。在等最后判决之时,其子苏迈每日都去大牢给他送饭。父子不能见面,便早在暗中约好,平时只送蔬菜和肉食,如有死刑判决的坏消息,就改送鱼,以便心里早做准备。一日,苏迈因银钱用尽,需出京去借,便将为苏轼送饭一事委托远亲代劳,却忘记告诉远亲暗中约定之事。偏巧那个远亲那日送饭时,给苏轼送去了一条熏鱼。苏轼一见大惊,以为自己凶多吉少,便以极度悲伤之心,为同胞兄弟苏辙写下诀别诗两首。这其一如下,你们听一听好了。”随即吟诵道: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
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
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张明远追问道:“师父另一首呢,还望赐教。”费无极道:“乌台诗案,我们听干爹说过,但这个故事,还是头一次听说。”
种溪叹道:“不敢想象,大名鼎鼎的苏东坡,遭遇如此横祸,也如惊弓之鸟。”
费无极道:“傻瓜,这还用说?生死之事,岂可儿戏?谁遇到谁都害怕。”
种溪不以为然,笑道:“我却不怕,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如若有朝一日慷慨赴死,我只会微微一笑。那曹植所言极是,‘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我反正会长命百岁,我爹爹和我娘请先生给我算过卦,我的身家性命可长着哩!”
张明远和费无极一怔,都觉得实乃孩子话,毕竟人生在世,黄泉路上,可不分男女老幼。世人皆知,皇家子嗣夭折腹中者比比皆是。想到此处,皆摇摇头,笑而不语。
李长安道:“老夫再过几年就驾鹤西去了,你们年纪轻轻就替老夫看到幽云十六州收复那日好了,毕竟你们年轻气盛,智勇双全。”众人会心一笑。
张明远等人又追问另一首诗,李长安道:“老夫本不愿提及乌台诗案,虽说老夫与苏东坡素未谋面,可神交已久。当年乌台诗案时,传到江湖,许多人都诧异万分,却也黯然神伤。有许多江湖豪客想去东京城营救苏东坡,最终苏东坡被贬,捡回一条命,故而江湖中人也只好作罢,如若不然,大闹东京,必不可少。那也算是一首绝笔诗,老夫烂熟于心。”随即应声道:
小主,
柏台霜气夜凄凄,风动琅珰月向低。
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
额中犀角真君子,身后牛衣愧老妻。
百岁神游定何处?桐乡应在浙江西。
种溪听了,叹道:“如若哥哥遭受牢狱之灾,我也会送鱼给他吃。”张明远和费无极“啊?”了一声,惊掉了下巴。
李长安笑道:“溪儿不可胡说,这说话切不可口无遮拦。你如此诅咒浩儿,岂不是不合时宜?”
种溪开玩笑道:“此乃大义灭亲。”李长安摇摇头,叹道:“不可胡言乱语。”张明远道:“溪第,你这玩笑开大了,并不可取。”
费无极却一反常态,对种溪竖起大拇指,笑道:“溪弟所言极是,如若你掌管开封府,定会是个父母官。”
李长安摇摇头,神情肃穆之际,叮嘱道:“你们越说越离谱,不可如此。开封府知府多是皇亲国戚,尤其大宋太子兼任,此乃潜龙之职。切不可听信谣言,说什么开封府府尹是常置官职。这可储君之位。负责开封府府衙的官职叫做权知开封府事,此为中枢官职,极为显耀,乃是大宋天子所在地的父母官。那寇准、包拯、范仲淹、欧阳修都担任过此职。这开封府,历来是大宋文人墨客、达官贵人、富商大贾最爱来的处所。如今太子便坐镇开封府。开封府有八个大字,名扬天下,叫做‘清廉刚毅,除暴安良。’这除暴安良倒是很与我终南山志同道合。多年以来,我都很想结交开封府的官员,真是天可怜见,巧了,这寇准、包拯、范仲淹、欧阳修,老夫都见过面。王安石、司马光都和老夫称兄道弟。可是偏偏老夫没见过苏东坡。当年乌台诗案后,老夫在长安终南山,很少下山去。再说,种家军与西夏对抗,老夫也出谋划策,故而很少进京。苏东坡又一贬再贬,故而无缘与他见面。”说话间轻轻咳嗽一声,合了合衣衫,低下头去,叹息不已。
张明远听了点了点头,神情肃穆。费无极只是微微一笑,满不在乎。种溪眨了眨眼睛,低下头去。
听了这番话,张明远对师父更是崇拜,没想到这样多的大文豪,师父都见过,他们都撒手人寰许多年了,师父还健在。想到此处,颇多感慨。
一则,羡慕师父的好运气,二则对那些叱诧风云的大文豪故去,感到惋惜。如若自己也见过他们其中一个,便三生有幸,何况如师父一般,皆见过就厉害了。不过在李长安心中,与苏东坡失之交臂,却是一大憾事,时常引以为恨。
费无极倒没有张明远这般的心思,只是觉得那些大文豪离自己很遥远,毕竟没见过,便将信将疑,并非不相信他们真的存在过,而是不相信他们当年的叱诧风云。
种溪多年以来,对苏东坡也是仰慕已久,只怪自己生不逢时。李长安喝起茶来,捋了捋胡须,站起身来推开窗,一股冷气袭来,小雪花落个不停,伸手赶忙关住,转过身,又坐了下来。
张明远见茶水冷了,便又去取了炉火上的水壶,将茶壶里换了热水。费无极端来一盘薄皮核桃,用牙齿咬开,将那核桃仁,放在小盘里,递到李长安跟前。
李长安道:“为师牙口不好,这几年左边槽牙活动了,你们吃,为师喝些茶就好。”
张明远又将那蜜饯果子递到李长安跟前,李长安摇摇头,笑了笑。种溪将金灿灿、绿莹莹、红扑扑的葡萄干递到李长安跟前。李长安也摇摇头。
三人齐声道:“这也不吃那也不吃,您可难坏我们了。”
李长安笑道:“这几日,宫中太也油腻,鸡鸭鱼鹅,应有尽有。你们还嫌不够吃?坐下来嘴里还要塞些东西,老夫可佩服不已。”张明远等人都笑。
种溪道:“我在东京这段时日,也是大鱼大肉吃腻了,就怕回到京兆府后,我娘做得没胃口。”
李长安道:“此言差矣,虽说出门在外,大鱼大肉吃得何其好,可京兆府乃故乡。这乡音乡情,难舍难分。再说了,自己娘亲做得东西,那可是娘的心,便是故乡味道,不可忘却。”
听了这话,费无极和种溪倒没什么感慨万千,张明远却早已眼里含泪,毕竟没见过娘,何来娘的心。
外边的雪下得更密了,那亭台楼阁之间,也是飘雪见白。只听得隔壁有小男孩和小女孩的声音,此起彼伏,原来是后宫的皇子和帝姬在玩雪,不多时,雪大了,后苑便听不到喧闹声。
只听得红色宫墙外,叮叮当当作响,原来是车马往来。那大雪纷飞,银装素裹,皎洁如白纸。不知不觉,夜色初上,亭台楼阁之间,红灯笼随风摇曳,那烛火也随之摆动。
张明远和费无极在宫门口送别种溪离去,种溪本要留下陪张明远和费无极,偏偏宋徽宗派人叫种溪到图画院去,种溪不情不愿也无可奈何。
送走种溪,张明远和费无极走在亭台楼阁之间,那内侍近前,笑道:“你们好福气,陛下叫你们去。”
二人齐声道:“我们师父呢?”内侍道:“早已去了,就等你们。”二人随即紧随其后,赶往宋徽宗处。
一路上,沸沸扬扬的银白色小雪花,好似精灵一般,跳起舞来,挥洒自如。灯火照耀之下,更增几分眩晕迷幻之气,令人如痴如醉,如梦似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