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图拉博试图转头,但不知为何没能如愿。
科兹撇撇嘴,又坐回了那块石头上:“你这样说话就没什么意思了,罗格。我还指望着从你这儿听到点有关阿博的抱怨呢。”
‘阿博’缓慢地呼出一口冰冷的空气,从牙缝里吐出了一句话:“.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这么叫我了?”
“为什么?你不是都同意了吗?我已经这么叫了你一路了,亲爱的阿博。”科兹嬉笑着耸耸肩。“还是说,你只是不想让罗格听见这个别称?”
“我已经听见了。”多恩说。“实际上,早在很多年前,早在卡莉丰还未成为洛科斯的女僭主时,我就已经听到过她这样称呼佩图拉博了。”
“那次是意外。”钢铁之主阴沉地说,却看也不看就站在他身侧的多恩。“不要得寸进尺,罗格·多恩。另外,我希望你不要忘记那次晚宴后的理论比拼是我获胜。”
“恭喜你获胜。”顽石朝他点点头说。“我当时没来得及向你贺喜,现在补上,应该不迟。”
科兹忽然不怀好意地问:“那么,当时为什么没来得及?”
佩图拉博并不回答,只是抬起手,把他从石头上拎起,又用手抓住他的肩甲,带着他走回了他们正在挖掘的新战壕里。
罗格·多恩悄无声息地扯动了一下嘴角,没有立刻跟上,而是抬起手烧掉了那面旗帜,方才开始迈步。
他们回到战壕之内,又绕进了一个位于地下的房间。科兹观察片刻,发现房间的挖掘者居然还留出了可以转为窗户的刻线。
“真有趣。”他轻笑起来。“建筑家的本能?”
他看向佩图拉博,后者用面无表情以及一个幅度极其轻微的侧头告诉了他答案。
于是科兹转向罗格·多恩,又问道:“这到底算什么呢,罗格?究竟是你作为建造者的本能在起作用,还是你仍然保持着希望?我们已经身处地狱了,你却还想着为房间留出窗户。”
“我们会赢。”罗格·多恩平淡地回答。“然后,这间临时挖掘出的粗糙地下室会被扩建,它会得到完整的配套设施。四周的废墟会被清走,街道将按照正常水平来设计。到了那个时候,我预留出的这些刻线就能让工人们轻松许多。”
科兹微笑着朝他颔首:“伟大的构想,只是,那时的泰拉上还有蓝天吗?不是我悲观,兄弟,只是,你或许应该加深刻线了。比起正常的玻璃,他们所需要的可能是防弹窗户。”
多恩几乎要被逗笑了,顽石用较为轻松的表情对他兄弟说出的笑话给予了最高评价。他被包裹在一具伤痕累累的甲胄之内,每一个地方都布满伤痕或弹孔,情绪却好似不受影响。
科兹扭头看向佩图拉博。
钢铁之主看也不看他,缓步来到了房间中央,那里摆着一张临时组合而成的桌子,由多个空掉的板条箱互相堆叠而成。边缘上则摆着几个黑色的方块,他伸手一一按动它们,一面地图就这样被投影而出。
“泰拉的空间与时间都是混乱的,但我们已经将整个皇宫东线的情况彻底摸清。”
他一面说,一面抬手指向了地图上的某处。
“我们此刻就身处这里,由双脚丈量,不会有错。我们从未离开这里,混乱的空间没有愚弄我们的余地。依托着这里,我们建造起了长达五公里的简陋防御工事。从战壕到配套的阵地和阻敌区,应有尽有.”
他忽然陷入沉默,罗格·多恩接上他的话。
“但也只能建五公里了。”顽石严肃地说。“这就是极限,人手不够,战局混乱,缺少补给。这就是我们能做到的最好——而五公里对于整个皇宫的东线来说不过只是杯水车薪,因此我和佩图拉博想出了另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康拉德·科兹轻声问道。
他很平静,几乎像是明知故问。
“象征。”罗格·多恩吐出这个词。“敌军不在乎纪律,不在乎战术,不在乎他们的生死或我们的生死。他们只想让一切变得混乱,看着人在火焰中尖叫。但他们仍然需要找到我们才能做到这些事。”
“他们需要找到我们,才能杀死我们,折磨我们,因此我们打算对战壕做一点小小的改动。”佩图拉博平静地说。“比如,每隔五百米竖起一面旗帜。”
多恩来到长桌旁,伸手在地图上划了一条线,又精准地点出了十个点。
“十面旗帜。”他说。“只要敌人不瞎,就能第一时间发现我们的存在。然后,他们的尸体将越来越多。”
钢铁之主冷笑起来,一口气说出了许多话,像是早有此意,郁结已久。
“而我们会将这些尸体留下来,堆积在战壕周围,以作京观,以及一个地标来使用。”
“他们绝对不会罢手,只会一直发起进攻,一直前来此处试图杀了我们,或者让我们精神受创。”
“他们就是想这样,想看着其他人和他们一样投入所谓混沌的怀抱,成为一条被带着血的骨头所吸引狂奔的野兽。而我们会用人类最原始的方法告诉他们,野兽为何会被灭绝。”
“他们来的越多,来的越频繁,这个地标性的建筑就将越庞大。它没有任何设计,也用不上任何建筑材料,只需要将尸体摞在一起就可以”
他将双手轻轻地放在板条箱们的周围。
“很讽刺吧?”佩图拉博以一种有别于往常的语调问道。“两个建筑师的第一次合作,所建造出的地标性建筑却没有任何值得称道之处。”
罗格·多恩没有回答。
科兹摇摇头。
“如果你们真的建成,我想,那会是我生平仅见的壮观建筑,比皇宫都要好,起码它不金。”他如是说道。“但是,我想给你们一个建议。”
“什么建议,康拉德?”多恩问。
“把每一具尸体都刻上帝国天鹰。”夜之王微笑着回答。“相信我,你们会用得上的。”
——
康斯坦丁·瓦尔多低头喘息。
他的肌肉他身体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已经疲惫到了某种极限,纤维像是细密且拉着重物的钢索那样彻底紧绷,只待一个机会便要完全断裂。
可是这并不妨碍他握住日神之矛,和身边的科尔乌斯·科拉克斯并肩作战。
“告诉我——”拯救星之主在杀戮的间隙安静地询问。“——我派出去的那支小队,可有完成他们的职责?”
“死得其所。”禁军元帅低沉地回答。“是我生平仅见的勇士。”
的确如此,这不是安慰,也不是夸大其词,而是康斯坦丁·瓦尔多的肺腑之言。
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暗鸦守卫的牺牲,这群天生的刺客在关键时刻毅然决然地选择了集群冲锋,选择了一种完全有违他们本性与训练的战术,其目的只有一个,即给欧尔·佩松争取出逃跑机会。
他们不知道他的任务到底是什么,也不明白这个凡人为何如此重要,甚至值得禁军元帅说出‘我们都可以死,但他不能’这种话,但他们同意了。为了帝皇与人类,他们愿意这样做。
于是他们死了,他们的尸体被叛徒们分食殆尽。那些愚蠢而野蛮的东西将这件堕落无耻的行径当成了一种值得夸耀的荣耀之举,这件事让瓦尔多怒不可遏。
在过去,他的长矛只为了人类之主而挥舞。唯有此刻,他是为了死者而战。他察觉不到这二者的区别,因为他根本没有时间思考。
因此,他对于链接那头传来的赞许没有半点察觉。
可是,就算他知道,又能如何做?现在的局面终究不容许任何人去进行思考。只有战斗,唯有战斗。
瓦尔多挥动长矛,让一些张着血盆大口的东西短暂地闭上了嘴。它们所谓的鲜血飞溅而出,像是石油一样漆黑。
暗鸦守卫的精锐掠过他身边,帮助他完成这次杀戮,紧接着便像是过眼云烟般消散,在众目睽睽之下遁入了阴影。
他们锋利的爪子早已染血无数,但是,就算杀得再多,也对他们当前的局面没有任何帮助。他们已经被包围了,被数以百倍的敌人彻底包围。
而这一切都源于康斯坦丁·瓦尔多的急切——他太过急躁,想让欧尔完成他的任务.他短暂地抛下了对于黑暗的警惕,就此踏入了一个混沌之力为他和欧尔·佩松准备好的陷阱之中。
他已经足够谨慎,可是,无论过去到底如何,只要短暂地放松一刹那,它们就会找到机会。
它们就是这样的东西。
瓦尔多明白,如果不是暗鸦守卫,恐怕他从主君那里领受的使命早已失败,他也已经身死,为万夫团的荣耀抹上永恒的阴影。
“无需思考太多。”
科尔乌斯·科拉克斯像是一团真正的影子那样掠过他的身边,声音轻柔。和他那著名的兄弟有些相似,却又截然不同。
瓦尔多见过康拉德·科兹许多次,夜之王那属于诺斯特拉莫人的柔声细语是充满着威胁和韵律感的,就算他没有任何敌意,他的声音也会因本能而变得充满危险性。
拯救星之主却不同,他说起话来很安静,很平淡,仿佛不会再为任何事感到惊讶。
“我们必须突围!”
瓦尔多冲着他离去的方向高声呐喊,浑然不顾那一滩被留下的碎肉。这就是科尔乌斯·科拉克斯,每一次出现和离开都势必要带走数十条、乃至数百条性命。
“如何突围?”科拉克斯问。他的声音在这个瞬间又从瓦尔多背后传来了。
禁军元帅猛地转身,用长矛捅穿了一只巨大野兽的头颅。它口吐人言,属于科尔乌斯·科拉克斯的声音正在迅速地转变为破碎的惨叫——而且,还是他的声线。
不自觉地,瓦尔多模仿着欧尔·佩松的语调吼出了一句咒骂:“你这畜生狗杂种!”
他把它切碎,代价则是六道新的伤痕。耀金正在被摧残,就像他本人一样。这片活地狱里的任何人都正在被摧残,首当其冲的便是他的主君,人类之主
康斯坦丁·瓦尔多想到此事,为此勃然大怒——他眼前闪过一张张和欧尔·佩松在他们漫长的旅途中看见的脸,又闪过泰拉最开始时的模样。
皇宫依然矗立,平民百姓至少有衣可穿,有食果腹。而现在,他们什么都没有了。
一阵剧烈的悲怆闯进他的心,迫使他放下了愤怒,迫使他开始以此前从未有过的姿态作战。
而在链接的尽头,帝皇正在旁观这一切.
不,或许不能称之为尽头,这链接在过去曾经是一条锁链。一头被抓在帝皇手中,一头被套在康斯坦丁·瓦尔多的脖颈之上。而现在,它的性质正在悄然产生变化。
它不再是锁链了,有朝一日,它将成为某种具备传导性质的奇特链接。起始的那头仍然被帝皇握在手里,可这一次,它将不再会被套在某人的脖颈上,它将被另一个人类握在手里。
它将成为纽带。
而那时便是一切终结之时。
在他的刑所内,人类之主饱含耐心地推动着这一切。他身处现实和虚幻的交界之处,网道在他背后静滞地燃烧,群魔被金焰阻隔,不得寸进。
它们知道自己在此不会得到任何杀戮的机会,但它们还是要来,其目的只在于消耗他的力量.用更准确的说法,其实是为了给他补充力量。
恶魔们背后的存在当然不会有这么好心,祂们之所以这么做,不过只是为了折磨他。
只要他有片刻放松,他的人性有半点松懈,那个来自一万年后,被祈祷和信仰所塑造成的神明就将包围他的人格,将他苦苦维系的一切化作灰烬。祂将为他带来无比强大的力量,却也将彻底摧毁这一切布局。
帝皇不会让这一切成真。
一切牺牲当自他始。
他将忍受一切,背负一切,直到他们获得胜利。
这不过只是另一次挥舞着火把在黑暗中的战斗,而这一次,他甚至并不孤独。有人理解他,有人支持他,有人在黑暗中和他一起战斗。无数人类都正在泰拉上与他并肩作战。
那么这一次,他凭什么会输?
漆黑的风霜铺面而过,人类之主的眼睛亮如星炬。
不过万年。
本章8k,更新完毕。仔细想了想,番外还是写完一口气发比较好,刚好能在泰拉围城结束以后作为调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