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许田,天子狩猎。
众人呐喊声中,汉献帝转过土坡,忽见荆棘丛中奔出一只大鹿,茸角高耸,极其雄壮。
献帝见猎心喜,急挚肋下宝雕弓、抽壶中金鈚箭,扣满弓弦,觑得真切,松手一射。只见弓开似满月,箭去似流星,正中鹿背,倒于草中。
围场上群臣将校见了金鈚箭,知是天子射中,都踊跃向前跪于献帝马前,山呼万岁。诸汉室老臣见天子如此天纵英勇,都道兴复汉室有望,有的不能自禁,竟至泪流满腮。
不料正在此时,曹操坐下神驹爪黄飞电马却被乌雀惊了眼目,前纵直出,竟越过献帝马头,遮于天子之前。当时众臣正在跪拜,曹操此举无异是迎受君臣大礼。
围场上文武群臣见此,尽皆失色。程昱在马上向许褚、曹洪示意,二人领会,随即率众向前,不即不离,将天子和皇叔刘备等人围住。
曹操勒住坐骑,环视一番,回马向天子称贺,并解嘲道:此马随我征战有年,不下百十余战,见到敌手即鼓勇向前,不知避忌。今日冲撞天子,陛下休怪。
献帝不料有此突变,一时惊得呆住,急切间不知如何答对。
此时恼了后面关羽,卧蚕眉倒立,丹凤眼圆睁,手提青龙偃月刀,便要提马上前。
刘备见许褚和曹洪率兵成围,心底早就担心关张二位兄弟发作,此时急向前纵马,挡在云长马前,向后摆手示意二弟驻足,一面向曹操作贺道:明公神射,刘备固然不及万一。便是这匹爪黄飞电马,也是天下少有,真乃神驹也。
献帝大悟,随声赞道:爱卿此马神骏,且通人性,真社稷之福,汉室之幸。
口中说着,便即提马向前。众臣急忙起身让道,一场危机轻轻化为乌有。
围场已罢,天子设宴,众臣作贺。曹操于席间逸兴横飞,先敬天子,复命文武群臣尽饮,不得推让。关羽不胜其怒,手按佩剑,便欲当场发作。
刘备看得清楚,在旁轻蹑足跟。关羽只得隐忍,将杯中酒一口干了。
当时酒至各人面前,曹操的目光即飞临脸上,百官哪个敢推拒不饮?只不过有的接杯饮毕谀词如潮,对曹操之巍巍功德极尽称誉之能事;有的则默默饮下,冲曹公拱手而已。
曹操微微含笑,一一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已是敌友分明。
当日宴毕,众人谢恩,各自归营安歇。刘关张三兄弟进了自己营帐,换上便服。关羽难禁胸中闷气,向刘备问道:曹操欺君罔上,我欲杀之为国除害,兄长为何止我?
刘备摇手示意低声,亲自到帐口探头看看,见无他人在侧,遂返回帐中,与二位兄弟落座,低声道:贤弟禁声休言。你徒逞一时之勇,没有看到当时情势。那曹操与皇帝相离只差一个马头,其心腹如许褚、曹洪等人周回拥侍,稍稍纵马即到天子近前,危及至尊。贤弟当时若轻有举动,恐还没有到曹操身前,天子已被他们害了。
张飞:二哥休怪,大哥虑得周到。你若挥刀上前,却正好趁了曹操手下诸将心意也。
关羽:却是为何?
张飞:彼等早有篡逆之心,若是借机弑帝,还可将此大罪,轻轻安在我兄弟头上。众文武大臣与军校离得远,看不真切,还不由得曹操随口捏造?
刘备:三弟此番倒不莽撞,且所言甚为有理。如此既遂曹操之愿,则我等万劫不复,永世不得翻身。此事决不可于此时此地轻率而为,贤弟且自按捺,以待时机方可。
云长点头道:明知大哥说的是,只是心里不甘。且今日不杀此贼,其后必为祸患。
刘备:此事你知我知,且宜秘之,不可轻对人言。
话犹未了,却听帐角一人轻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世上岂有天知你知,他人不知之事?你弟兄三个即生此心,此后终生亦难逃其责了。
弟兄三人听了大惊,却见帐内不知何时竟多了二人,一个白须道者,一个貌美少妇。虽不认得那道长,少妇却都认识,正是吕布之妻貂蝉。
张飞因那道长语出惊人,不知是友是敌,遂于肋下抽出宝剑,就要上前放对。
貂蝉嫣然一笑,上前按住张飞手腕:三哥休发虎狼之威。此位道长却是你等掌门师祖,左慈道长是也。小妹却是骊山派门下弟子,亦非外人。你们如今见了师父,还不跪拜?
张飞不肯相信,将貂蝉轻轻往旁边一推:你休来哄俺。待俺杀了妖道,再来跟你理论。自从白门楼之后,世上哪个不知,你已成了曹操之人?
说罢长剑忽展,刺向道人前心。左慈身形轻转,便似鬼魅,到了张飞身后,左手在张飞右肘上轻托,长剑已到己手,继之轻挥,送入张飞肋下剑鞘,便如电光石火。
关羽此时哪里还有丝毫怀疑?已经跪拜在地,口称:弟子参见师父。
貂蝉咯咯地笑了起来:还是关二哥见机得早,此谓光棍不吃眼前亏。若是像张三哥这般不识时务,今日恐被师叔重重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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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飞这才在二哥身侧跪下,兀自口里问道:你真个是左慈师父?以前从未曾谋面,没得一见面就吓唬人。张飞鲁莽,请师父恕罪则个。
刘备已知来人必是鬼谷掌门仙师,屈膝下去,也欲行大礼参拜。
左慈道长伸手,将刘备轻轻一搀,冲弟兄三人分别说道:皇叔乃金枝玉叶,贫道消受不起。你们两个也请起来说话,此非叙礼之所。
刘、关、张立起,请道长上坐,貂蝉侍立身后。关、张奉茶,刘备请问:道长何来?
左慈道长:贫道闻说逆徒吕布被杀,遂下山赶到许都,将蝉儿带了出来,欲还山上。因知你兄弟三人向有匡扶汉室之志,如今身落泥淖,不得自由,故来相救。
刘备:我兄弟三人若能遂凌云之志,没齿不忘道长大恩。
左慈:正因为此,贫道特地来指引你们一条成就大业之路,不知皇叔可愿俯闻否?
刘备欠身离座施礼:道长之命焉敢不听?刘备愿闻其详。
左慈:今日曹操在围场迎受百官拜贺之礼,此乃赵高指鹿为马之计,意在探查众官附逆之情也。你等回京之后,不出旬月,朝中定有心怀异志者,谋杀曹操。
刘备:道长之意,是欲使我兄弟三人参与刺曹乎?
左慈:非也。以曹操心智实力,目今满朝之中无人是其敌手。当此之时,皇叔非为曹操心腹,必为谋叛者拉拢,岂能置身事外?此时不离许都,日后定遭池鱼之殃。
刘备:不知以何缘由离京,去向何方?愿道长教我。
左慈:今吕布已灭,袁术其势已穷,必投其兄袁绍。皇叔可趁此机会,请旨出,截杀袁术,则上为朝廷除逆,下为曹操效命,天子及曹操均无有不允之理。皇叔即离许都,当先占据徐州,招兵买马以壮实力,待时而起可也。
关羽忍耐不住,抢先问道:却待何时?
左慈:我观曹操之志,意在平定天下,与袁绍必有一战。袁绍拥有四州之地,两兵相交,非三年不能骤解。届时你兄弟南联荆州刘表,领兵以袭曹操之后,则许都可得,献帝得救。此时奉天子以命天下诸侯,重扶汉室江山,岂非千古之业?
刘备:徐州是四战之地,易攻而难守,故我两度失于吕布,终又被曹操轻易夺去。倘若曹操不去与袁绍交战,却先来徐州伐我,当以何拒之?
左慈:以曹操实力,皇叔无力与其正面争锋,可使人先行结交荆州刘表。曹操在与袁绍决战之前,不敢南下荆州。若徐州城破,皇叔可南投刘表,曹操则无能为力也。
刘备听了,心头敞亮,重新施礼道:多谢道长指教之恩。
左慈:荆州开府治所于襄阳,襄阳城南三四十里,有个水镜山庄,皇叔可曾知道?
刘备:备略有所闻。
左慈:此乃我师叔水镜先生隐居之所,襄阳才俊,尽集于此。鬼谷门掌门史子眇师弟,现今亦在庄上修行。皇叔手中已持有天子所赐卧龙令牌,可到水镜山庄一行,与史掌门手中伏龙令合对。其必有妙计助你成就大业,千万莫要忘却。
刘备听了,又惊又喜。关羽见貂蝉在道长身侧眉目含波,欲言又止,知道必有缘故,待要张口问时,却被左慈抬手制止:噤声,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果听帐外脚步声响,有人在帐口扬声问道:皇叔安在?下官董承,夤夜冒昧来访,请恕造次不恭之罪。
左慈微笑道:心怀异志者来了。你三兄弟定要牢记我适才所说言语,贫道去也!
用手一扯貂蝉,转身而去。老少二人身影一晃,已钻出营帐,消失在黑夜之中。关羽看着貂蝉离去背影,似有所思;张飞却看向关羽,不知二哥因何忽然发呆。
刘备见左慈走了,遂率二弟迎出,将国舅董承请入帐内,叙礼坐定。
字幕:董承,冀州河间人。汉灵帝母董太后之侄,献帝董贵人之父。初为董卓女婿牛辅部将,与董旻、董璜均为董卓爪牙,任车骑将军。
刘备问道:国舅夤夜至此,必有事故?望不吝赐教。
董承答道:实不相瞒皇叔,你我均为皇亲,不必见外。适才天子赐宴,拘于礼数,吃酒不畅。今与皇叔营帐相邻,特来讨杯闲酒,顺便说话。
刘备笑道:承蒙错爱,敢不从命。二位贤弟,可往火头营去取酒馔,切勿惊动他人。
关张二人应诺出帐,片刻转回,带来两个小校,将酒菜在帐中摆开。董承赏了小校,令其休要声张,小校拜辞而退。
酒过三巡,董承将酒杯一推,开门见山道:今日在围场之中,曹操僭越,接受百官礼拜。云长将军待要上前诛杀曹操,皇叔将马遮拦,且又摆手以阻退之,却是何故?
关羽听了此话,早将一双卧蚕眉竖起;张飞右手按住剑柄,眼望大哥。
刘备失惊变色,问道:国舅此话,从何说起?
董承笑道:当时我正在云长将军身后,你们兄弟动作虽秘,某却全都看在眼里。
刘备:云长以为曹将军僭越天子,故而不觉发怒。我却知是坐骑受惊跃前,诚非曹公本意,是以拦住舍弟。国舅却不要会错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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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承:曹贼目无天子,万众目睹,百官切齿,哪个心中不明?若朝廷臣子尽如云长忠义,何忧天下不太平?皇叔兀自在这里言语支吾,真让董承心冷!
刘备:国舅此言差矣。曹将军有剿灭黄巾之功,又有迎驾之劳,匡扶社稷于倾危之际,奉天子令旨以治国家,何忧天下不太平?
董承:天子先为董卓欺压,后为李、郭二贼挟持,备受苦处,自古罕见。若非董某于乱马军中救护,朝廷何有今日?那曹操乃阉宦之后,挟天子以令诸侯;今日围猎,不臣之心昭示天下,天子如处身于洪炉。我夤夜前来剖肝沥胆相告,皇叔因何以诈相待?
刘备:夤夜之间,我恐国舅系曹操派来相探,故不敢实言,请国舅莫怪。
董承这才嘿嘿一笑,由怀中取出一卷绢帛,摊在案上:皇叔请看,天子有诏讨贼。
刘备见董承作派古怪,令三弟张飞将烛台移近桌案,却见那绢帛尺余见方,上有血迹斑斑写道:朕闻人伦之大,父子为先;尊卑之殊,君臣为重。近日操贼弄权,欺压君父;结连党伍,败坏朝纲;敕赏封罚,不由朕主。朕夙夜忧思,恐天下将危。卿乃国之大臣,朕之至戚,当念高帝创业之艰难,纠合忠义两全之烈士,殄灭奸党,复安社稷,祖宗幸甚!破指洒血,书诏付卿,再四慎之,勿负朕意!建安四年春三月诏。
董承:皇叔请看,此乃当今天子亲笔血诏,须不是董某伪造杜撰!
刘备仔细看了数遍,沉吟道:此物何来?
董承:今日许田围猎之事,众目所睹,皇叔更是亲眼所见。天子乃聪颖之君,操贼之心岂能不知?因无法忍受其凌上之辱,这才在会宴之后将某召至御营,借念及当年救驾之功,恩赐袍带与我,暗藏血诏,命我号召宗室及忠义汉臣,聚兵以讨汉贼,匡扶汉室。
刘备:如此隐秘重事,国舅缘何轻示刘备?
董承:皇叔请看,这血诏之后列有义状,已有六位忠臣签押,志愿奉诏讨贼。皇叔乃景帝阁下玄孙,在此社稷危亡之际,难道反不如外臣么?
刘备听他如此说,遂将那血诏细细观之,果见其后空白处列有义状,上有六个签押官讳:其一车骑将军董承;其二工部侍郎王子服;其三长水校尉种辑;其四议郎吴硕;其五昭信将军吴子兰;其六西凉太守马腾。
玄德看罢,沉思片刻问道:如今这许都城内,皆是曹操兵马,朝堂之中也尽是曹氏心腹之人。现虽有六人合谋,但所掌军力不及其百分之一;我兄弟三人寄居于此,帐下仅有二十余名随从,虽有心为天子分忧,奈力不从心何?
董承笑道:操贼近灭吕布,虽然势大,京中也不过两万禁军,其余军马皆分散各郡。我六人府中家丁不下五七千人之众,且都是心腹死士,无不以一当十。
刘备:则若如此,有我三人不多,无我三人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