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四年四月,赵都邺城。
石虎宠爱秦公石韬,意欲立为太子,但因世子石宣为长,尚自犹豫不决。
忽一日,太子石宣偶违赵王指令,办事不力。石虎当即怒道:些许小事也不能办好,尚有何用处!孤甚悔当初未立石韬为太子也。
石宣不答,恨恨而退。
此言后被石韬闻之,因此更加傲慢无忌,便常以太子自居。因在太尉府建造殿堂,命名为宣光殿,横梁长达九丈,与天子规制相同。
石宣闻其殿名,竟犯自己名讳,于是勃然大怒道:宣光,宣光。你欲使我光光,我便先让你净净!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也。
遂引兵至太尉府,杀其工匠,截断横梁,拂袖而去。
石韬怒不可遏,复将横梁加长到十丈,另聘工匠监造大殿。
石宣闻说此事,乃谓亲信杨杯、牟成、赵生:此子竟敢如此傲慢刚愎,皆因我父宠爱,欲立之耳!你等若能替我将其诛之,某即位入主西宫,则必将其封国郡邑,全都分封尔等。石韬死后,主上必亲临其丧,到时我等可行大事,蔑不及矣。
杨杯等人领诺而出,怀揣利刃,日夜游荡于太尉府左近,寻找时机而动。
八月,石韬出游龙华寺,住于佛舍之中。
杨杯等三人闻知,于是佯为香客入寺,藏身殿侧游廊柱后。待石韬行经之时,便一拥而出,将其砍断手脚、挖目穿腹刺死,其后趁乱而逃。
石韬亲随因未带兵器,不敢追击,只得收敛石韬之尸,归报赵王。
石虎见爱子被刺,抚尸大哭,哀恸欲绝,良久方复。遂令厚加殡葬,下诏亲临其丧。
司空李农谏道:害秦公者今未知是何人,尚潜于暗处,陛下銮舆未宜亲出。
石虎大悟,因怀疑是石宣主使杀害石韬,其本意在于图己,谋夺帝位。乃欲在宫内召见石宣擒之,但恐其不至,于是思得一计,唤过近侍。
近侍:陛下有何差遣?
石虎:你可冒充皇后内侍,休说是我所派,前至太子西宫报信,谎称其母杜后因悲哀石韬之死过度,因而病危,欲见石宣嘱以后事。
近侍:小臣遵旨。
石虎:事若办成,孤有重赏。
近侍:是。
石虎:若有疏漏,小心脑袋。
近侍应诺,遂至西宫来见太子,传达杜皇后懿旨。石宣见来使说得合乎情理,并未察觉赵王已怀疑到自己头上,便即入朝,至中宫探视母病。
然而刚至内宫,尚未得见母后之面,早被皇帝亲军一拥而出,就此扣留拘禁。
石虎既擒石宣,便命廷尉,将太子部属一一拷问。内中有建兴人史科,知道石宣策划杀害石韬计谋,因惧酷刑拷掠,便即出首告发。
廷尉将史科供状上报,石虎观之怒不可遏,便派人去抓杨杯、牟成等人。
时间不长,禁军还报:杨杯、牟成二人皆已逃出邺都,只抓到赵生。
经过追拷,赵生不抵酷刑,只得全部招供。
石虎听毕,愈加悲愤,于是令将石宣囚在坐具贮库,以铁环穿其下颏上锁,拿来杀害石韬之刀剑凶器,令石宣舔食上面血迹。石宣哀鸣嚎叫不已,声震殿宇。
佛图澄当时住在邺宫,闻到石宣哀嚎之声,问明其事,于是来见石虎。
石虎:我师不在静室清修,何事亲来见我?
佛图澄:石宣、石韬皆为陛下亲子,今若为石韬再杀石宣,乃是祸上加祸。陛下如能恕石宣,则福祚可延;若定杀石宣,其死后当化彗星,横扫邺宫。
石虎暴怒不听,令人将佛图澄挽回别殿,然后喝令行刑。
禁军统领遵旨,依令在邺城北门外堆柴,上面架设横杆,安置辘轳,绕以绳索,傍竖坐梯。遂将石宣押至柴堆,令石韬所宠宦官郝稚、刘霸行刑,为家主报仇。
郝、刘二人揪发拽舌,拉石宣登梯升椅,将绳索套在颈中,转动辘轳绞上。复砍断石宣手脚,挖眼穿腹,使其被害惨状一如石韬被杀之时,然后点火引燃柴堆。
石虎率昭仪以下数千人登上中台观刑,令取石宣骨灰,分别撒至诸门十字路中,使国中万民踩踏。又杀石宣妻儿九人,黜废石宣母后杜氏,贬为庶人。
石宣幼子年方数岁,为石虎平素所爱,因此意欲赦免。
大臣李农等恐其长成人后报复,竟然上前,将其夺出石虎怀抱。小儿手牵石虎衣襟大叫大闹,以至于扯断祖父腰带,终不能保,亦被杀之。
诸昭仪、嫔妃、宫女、侍婢见此,无不下泪,扭头掩面,不忍猝睹。
石虎还归内宫,怔忡不已,因此得病。
李农又杀石宣左右三百五十人,全都车裂肢解,后抛尸漳水。太子宫被改作饲养猪牛之地,卫士万余人皆被贬谪戍卫凉州。
因石韬被杀之前,大臣赵揽曾对石虎进言说“宫中将有变故,宜加防备”,石虎至此疑其与石宣通谋,也便怒而杀之。
惊天血案平息过后,因二子俱亡,乃立石世为太子,以刘昭仪为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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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幕:永和四年秋,燕国西境。
骏马踏地,长箭破空,燕王慕容皝正率侍卫在西部边境狩猎。
奔驰之间,忽见一只白兔,自马前纵跳而过。
燕王急张纠引矢,驰马疾射,不料绊上一根树藤,以致马倒人伤。
慕容皝受伤沉重,弃马乘辇回宫,随即召见慕容儁等,托付后事道:孤今日之灾,乃天意也,非人力可为者。
慕容垂:陛下此等小恙,定能不治而愈,何出此不吉之语!
慕容皝:不然,此事蹊跷至甚。孤初欲渡河狩猎之时,曾见一老者身着红衣,骑白马,举手挥动道:“此处乃神人所居之地,非围猎之场,请大王自回。”孤以为山野村语,因而未听其劝,于是渡河,连日猎获极多。后竟因区区白兔致伤,莫非天神使其来召我乎?
慕容儁及诸臣听毕,无不伏地而哭。
慕容皝止之,复对太子慕容儁说道:某闻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今中原未平,方资俊杰以经世务,智勇兼济,才堪重任,尔其委之。阳士秋志行高洁,忠士贞固,可托以大事,当切记我言,善以待之!
嘱罢绝气身亡,时年五十二岁,共在位十五年,谥号文明王。
字幕:永和五年正月,赵都邺城。
后赵天王石虎正式即皇帝位,实行大赦,改年号为太宁,并将诸子爵位全都晋升为王。众臣山呼朝贺已毕,于是议立太子。
将军张豺奏道:陛下若立太子,宜择母贵子孝者立之。前番太子生母出身皆贱,故至祸乱相循。经此大变,陛下不可不慎。
石虎准纳其言,于是属意齐王石世。因伐前赵时张豺获前赵王刘曜幼女,殊色惊艳,献于石虎,石虎宠而幸之,遂生石世,故谓其生母亦乃天子之女,出身贵胄。
公卿既知石虎欲立石世为皇太子,遂联名上疏请奏,惟大司农曹莫不肯在署名。
石虎问其缘故,曹莫顿首答道:天下重器,向来立长不宜立少。陛下欲立少子,非为臣本意,故不署名。
石虎称其忠直,亦不怪罪,遂立石世为太子,生母刘氏为皇后。
石虎称帝,虽然大赦天下,惟故东宫侍卫高力等万余人仍令谪戍雍城,不在敕免之例。凉州东宫卫梁犊遂反,攻拔下辨,掠夺民财,以至河西大乱。
史说梁犊身长丈余,骑五花马,执巨斧唤作一丈柯,攻战若神,所向无不崩溃。因长驱东向,至长安之时,已众至十万。
石虎令乐平王石苞引五万军迎战,被梁犊一战而败,由此兵进洛阳,杀入关中。
赵帝大惊,复急派大司空李农率步骑十万来讨。
两军对圆,梁犊持长斧冲突入阵,横冲直撞,杀人如同割韭,人迎人死,马当马亡,杀得李农十损七八,大败而逃。梁犊于是一路向东,先后攻取荥阳、陈留等郡,逼近邺都。
石虎惊惧,遂命燕王石斌为大都督,总督内外诸军事,统领冠军大将军姚弋仲、车骑将军蒲洪、护军将军冉闵等将,前来讨伐。
姚弋仲收到石虎诏命,不敢耽搁,遂引本部羌兵八千余人,先至邺城求见皇帝石虎。
石虎因病不欲出见,使宦官引入宫内赐以酒食,令宴罢不必辞帝,竟可引兵出征。
姚弋仲大怒道:主上召我出征击贼,即应当面授方略,我岂为此一餐酒食来耶!且主上既不见我,某焉知其今是死是活?是为哪个前去出征!
内侍急入内将此语告之,石虎无奈抱病而出,与姚弋仲相见,叙礼。
姚弋仲仔细相看石虎脸色,说道:陛下当为儿死犯愁,何故得病?你儿初时不择善人教之,使终至为逆;既已诛之,又何愁焉!且今陛下既已病重,又复立幼儿为嗣,岂不惑乎?公若不愈而死,天下必乱,幼儿亦不可保。陛下当先忧此,何忧贼不能胜!彼等穷固思归,相聚为盗,朝中诸将何所能制?公且勿忧,看老羌为你一举歼之!
石虎虽被其面抑己非,并不发怒,愧然微笑而已,反以宝铠骏马赐之。
姚弋仲拜受其赐,于是奋然而起,说道:你且看我老羌,堪能破贼否!
乃出殿披铠跨马,策马南驰出宫,亦不面辞皇帝,扬长而去。
数日之后,姚弋仲与石斌等率部至于荥阳,迎战梁犊,两军相遇,各列军阵。
那梁犊因连战连胜,自谓天下无敌,于两阵对圆之时,先令擂鼓吹号,呐喊助威,自坐于马上立于阵前,昂首睥睨敌军。
石斌亦令擂鼓,预备鼓响三通,再遣将出击。
姚弋仲却不耐烦,说道:遇此贼胚,杀了便是,又擂得甚么鼓,吹得甚么号?待我老羌先试试老石赠送的这匹骏马,究竟脚力如何!
不待一通鼓罢,催动胯下神驹,如泼风般便到梁犊近前,举起手中钢鞭,奋力砸下。
梁犊前军看得清楚,齐声呐喊:将军小心着!
梁犊心中纳闷,问道:小心甚……?
只出言半句,脑袋已被姚弋仲手中钢鞭削去半边,死尸落于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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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斌见姚弋仲得手,挥军与蒲洪、冉闵等掩杀而进,梁犊军大溃而败。
由此贼众四散,梁州遂定。石斌回师,奏凯还朝。
石虎惊问:怎生败回来的恁快?
石斌:此番却不是败回,而是奏凯还朝也。
便将阵前一通鼓未毕,姚弋仲便削去梁犊半边脑袋之事说了。
石虎大惊:当初关公古城斩蔡阳之时,还需张飞助其三通战鼓。此老羌一通鼓都不用,岂非神助!
遂命姚弋仲剑履上殿、入朝不趋,封为西平郡公。命蒲洪为车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都督雍、秦州诸军事、雍州刺史,并晋封为略阳郡公。
此次征伐梁犊获胜,石虎虽封功臣,却以为乃是佛祖护佑之力,于是愈加礼佛,大作法事以祈国祚。又命在诸州各起佛塔,工费无算。
佛图澄谏道:陛下暴虐恣意,杀害非罪,虽复倾财事法,亦无解殃祸。
石虎却不发怒,唯唯称是,愈加恭敬。百姓因佛图澄影响奉化,竞造寺宇,相率出家,但其中品类杂滥,生出诸多事故。
石虎也认为沙门甚众,或有奸宄避役,多非其人,乃下诏书嘱命中书简议真伪。
着作郎王度奏道:佛陀乃外国之神,非中华所应供奉,请陛下除以年禁。
石虎明知其所言不错,却不能听。
期月之后,有人入报赵帝:妖马现于邺城。有人见其鬃尾皆有火烧痕迹,进中阳门,出显阳门,凝望东宫不进,悲鸣一声,向东北跑去,转眼不见。
石虎不解,便亲到城外寺中,求问佛图澄:我师,此事怪甚,兆何吉凶?
佛图澄:无他,只小心宫中当有火灾。
石虎于是便不在意,告辞回宫。
佛图澄望着皇帝背影叹道:太子前来复仇,灾祸将至,无可消解,我当远行矣。
于是便写书一封,遣弟子持往宫中,呈递皇帝。
石虎折书视之,见上面只有一句话,写道:贫僧今百余岁矣,身躯将至化解。因久受陛下恩泽,特来相告。
石虎大惊,手中玉如意落地粉碎,忙令备辇,再至寺中问候。
佛图澄笑道:臣未入宫请辞,陛下何必自至?出生入死,天道常态。性命修短,自有定数。修道贵在事备,修德贵于不懈;若操行无缺,虽死犹生。若损德以苟延性命,非我所望也。今惟觉国家鼎力事佛,造庙修塔,本应受到我佛佑护。但陛下施政暴烈,滥用淫刑,于圣典佛法皆相违背,终不得福佑。若陛下改行以恩惠百姓,则贫僧死而无憾矣。
说罢瞑目不语。石虎忽然良心发现,伏地痛哭而回。
佛图澄此时已知石氏当灭,也不说破,乃命众徒,为自己开掘坟茔于邺城西郊紫陌山。这一日闻报墓穴既成,老和尚亲去看了,连连点头,因回至宫中精舍,焚香静坐入定。
及至晡时,和尚出定,唤弟子法祚至前而嘱:赵国其祚当终,石氏当灭。我应趁其未乱,先行坐化;免得至其国灭之时,被世人说我佛法不灵,未能保其国祚绵长也。待我死之后,尔众徒当葬我棺于所建墓穴,待殓葬六十日后,再去报丧于陛下可也。
言罢坐化而卒。法祚率众弟子举哀发丧,葬于紫陌茔墓,六十日满除孝,来报皇帝。
石虎闻报,心甚烦恼,饮食俱废。
适逢有沙门自雍州而来,听闻赵国皇帝好佛,因而求见。石虎虽予勉强接见,然而心怀不悦,坐论片刻便不耐烦,每每辞不达意。
那沙门说道:陛下谈佛,因何心绪不宁?
石虎勉强答道:朕自佛图澄法师升天寂灭,不胜悲怆,心绪不宁。卿且暂退,改日专设素宴,再来相请。
沙门闻罢奋然而起,振衣说道:陛下是何言耶!某自雍州而来,路上正遇图澄法师西入函谷关而去,何故言其已死?
石虎大惊,急使人至西郊挖开墓穴,开其棺木,见里面果无死尸,惟有一块大石。
使者将实情回报,石虎说道:石者,乃是朕也。彼葬我于棺中而去,是我将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