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军事发烧友,在对著名战例讨论时,我生平听得最多的,大多是些那样的废话:要是我,会在那座山头或谷地,埋下伏兵,如此这般怎样怎样,可见谁当统帅又岂能不败。事后诸葛亮们全然不考虑当时的战场瞬息万变,落后的通讯传递,以及粮秣输送的困难,这些客观存在的原因。胜败不是由一两件失误造成的,而是由无计其数因素综合导致。
同样,在对历史人物的定位时,当代人也喜爱过度拔高或不切实际的褒扬。好比说马克.吐温,有人说他是废奴主义的拥护者,对广大劳动人民的遭遇深表同情,但吐老爷子就出生在密西西比河畔,他写作时南北战争还没爆发,完完全全就是对当时的美国南部田园牧歌真实的描写,作为记载历史时期的文献具有特殊价值罢了。还有一个魏晋南北朝的冉闵,在过度包装下,竟成了挽救民族的英雄天王,我想石闵如果活着,当听见这些奇谈怪论,估计也得晕菜。老子就是为了驱民己用,利用公愤驱逐枭羯残余势力,图谋自己而已呢。
被围困在金色阶梯酒场雾龙牙岛的我,自然也好不到哪去,同样是以自己主观去理解整件事。作为骁鸷,潜入魔魇的最初动机,是为了将九频道当家花旦Dixie带回现实社会。结果,却陷入了一系列迷雾般的劫难之中。在绝大多数时间里,我只是将自己想成他人经历的载体,随波逐流任其发展,殊不知被淤泥池女尸拖入最终噩梦,才揭开冰山一角。
我那个连名字都在造假的老爸—玛德兰,其身份根本不是什么高级土木工程师,而与暗世界信奉异端邪说的怪人实为同类。最叫我吃惊的是,在结识我老妈苏菲前,他有过一段秘而不宣的恋情,而情人便是眼前的这名黑水仙,也是造成0514房闹鬼事件的元凶!
当女人知道我随身带着天鹅绒,不仅气得沸腾,说难怪自己的一举一动皆在他人掌握之中,这颗金属怪球真名叫做若文望之魂,是翡翠之华亲手打造的十二颗华盖之一。
而它实际的由来,则是在山铜矿井的黑水河畔,闪灵狄奥多雷亲手交予我的,并说当看见猫血沸腾,即代表它取吕库古小姐性命之时。因而,我始终以为是老妖的某件秘宝。直到几周后,与林锐见面后问起,他默默点头方知事情始末,这东西的原主人果然是翡翠之华,只不过赠送给了闪灵当焚天雷罢了。
女人盘腿而坐,浑身被黑雾萦绕,逐渐变得模糊不清,只听得一声爆响,她似乎是将自己炸了。隐约间莲花花瓣那头成了燃烧的一团漆黑油脂。
“那件东西是把人油烛台,掩藏在你身后的门内,十秒钟前玛德兰到过,他告知了我安放磁带的地点。你错了,他真正爱的人是我而不是苏菲。我会为你争取时间,直到燃烧殆尽。”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她已有死的觉悟了?可丧命在此,知道了H1—092录音带在哪岂不是变得毫无意义?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我还没来得及闹明白,便见得一只头冠骷髅浮到明窗前,咆哮一声向我扑来。而当这具骨栉骁灵窜至挡栏时,在毫无外力作用下,整颗怪头就像被子弹击中的西瓜,化为了血泥。鬼东西直坠下去,摔在舞池中央痉挛不已。
我看得目瞪口呆,实在无法理解这是怎么回事,整片楼廊中央的绝大面积,似有某种看不见的利器在高速飞舞,炮制这一切的必是黑水仙无疑,这个文文静静的女流究竟是人是妖?这种怪象我只在山铜矿井见过,那是被封在异世界吕库古山庄我那宿命中的妻子—小苍兰,操控另一个自己的身子,采用真空血爆赚取了狄奥多雷。难道说,丽恩也是只半妖?
更多的骨栉骁灵见同伴转瞬即逝丝毫不为所动,纷纷以那种怪异的登天踏桥姿态浮上半空,打算接过同伴的革命火种再接再厉。我暗暗叫苦,慌忙伸手去推身后小门,可惜上着重锁牢不可开。正待我竭力翻着裤袋找发卡时,突感胸前口袋像被人丢进块烧红的煤炭,烫得冒起青烟来。我急忙脱去礼服,天鹅绒便滚将出来,造成我严重灼伤的,正是此物!
“你也要叛变投敌吗?”我怒不可遏地叫骂着,扯落领带裹住右手,打算去掏。
一只突破楼廊刀劈斧砍的头冠骷髅见事情急了,不顾双肩被无形怪力击得血肉模糊,嚎叫一声蹿上楼层,双腿往浮雕工艺板上一蹬,侧着脑袋张口噬来。我忙端起MP5,照准那颗黑头射出全部铁莲子,结果就像打在铜钟上,光听扑哧作响,此物竟毫发无损。
“我的妈呀!”我知道身边没有观众,依旧手指着骨栉骁灵高声惊叹:“强梁如半神,也吃不住成吨的子弹狂轰滥炸,尚且会用手挡,脚步被阻停,这究竟是什么?”
此物岂肯答我,转瞬间便穿插进了我与屋门之间,我忙侧转身子,扭腰借力将手中枪拍击出去,正中骁灵下颚,当即破成碎片!这家伙跟个没事人般探出阴爪乱捞,我急出满头臭汗,慌忙俯身躲闪,避开它那凌厉一击。趁势抓住它两条脚踝,狠命一带将之拽倒在地,挥舞双拳直捣头冠骷髅的肋排,结果像捣进融化的沥青,搞得自己手臂漆黑。
恰在此时,滚在地上的那颗天鹅绒,兀自浮将起来,直照着门锁位置扑腾而去。骨栉骁灵毫无提防,黑头正抵在门前与我角力,当怪躯与若文望之魂接触之际,就像纸片遇见烧红的铁丸,瞬间被破出个大洞,这才怪嚎一声,被我凌空一记大背包甩下楼层!
“诶?此女适才还信誓旦旦说会燃尽生命助我进屋?此刻干嘛去了?果然靠人还不如靠自己。”我是又气又恼,不由回头朝对角线望去。见那头依旧云山雾罩黑漆漆一片,与此前并无任何区别。当看向左右两侧,不由连声大叫不妙。
拜那只敢斗之士偷袭得手,让底下徘徊的众妖瞬间醒悟了过来,丽恩所施展的妖法,是有距离局限的,她只能严密把控住整座三楼中段的绝大空间,但当漏网之鱼紧贴楼墙越过雷池,就能从侧面鱼贯而上。而她似乎无法移动,故而只能见我频频涉险而望洋兴叹。
两者作比较,骨栉骁灵们似乎觉得我的危害更大,纷纷撇开她奔我而来,标靶之人瞬间转移对象,我反倒成了掩护她的目标。见天鹅绒正在门把手前飞速旋转,我也理不清这算是干嘛,便蓄足气力照着门板尽力一踹,结果那些重锁就像虚设,门似乎根本没锁,我借助惯性连人带球一头扎了进去。
金属球从地上一下腾起半人多高,猫血红石撞将出来,猛得吸附到门板上,迅捷化为虫蚁般的流动颗粒,不到数秒便吞噬尽了整扇门板,化为了一道刺破双眸的红光!当眼睛适应回来,那头哪还有门,成了与四周一模一样的铅灰色墙体。适才还鬼哭狼嚎般的头冠骷髅们嗥叫,立即在耳旁消得一干二净,整间小屋静得连针掉地都能引起轩然大波般静谧。
我闯进这里的要务,不是为了原地站着啧啧称奇,而要立即找到Leeann口中所说的人油烛台,这点据说是屡屡跑来争夺肉身所有权的玛德兰再三关照。而当我转身细观屋企,尽管我不想说难以置信,但仍喊出了难以置信这句俗烂之词。
眼前哪还有什么小屋?它仿佛成了Costco地底的配货中心,一眼望不到头!各种颜色、大小各异的蜡烛挤满视线,往少里说数量在十数亿支左右。这叫人怎么找?就算人油烛台一眼能分辨出来,但要是压在底下,没有一台叉车单靠人力,哪怕给我三十年也翻不到踪迹!
在过去屡屡头撞南墙的目障,再度残酷地摆在面前,翡翠之华自身肯定拥有目不暇接的各种招牌,另外兼具擅长团技的老吕库古一族的头牌军师,自然将这套邪术玩得是炉火纯青。这是一头能窥透所有时空线的巨妖,他早知今晚劫数将至,甚至也料准有人在打烛台主意,自不肯白白束手。而我虽对Leeann信誓旦旦,说自己熟知天鹅绒该怎么使用,可到头来,猫血枷锁所起的作用仅是消匿了大门,只留下金属球空壳,端在我手就跟没有一样。
不过话说回来,它真正的主人林锐,过去也仅仅是拿来当探测器,只会像哈利波特般高举双手行走,见怪球停在某处就用心揣摩,我不过照猫学画虎,又岂会知道真实用途呢?
望着那无穷无尽的蜡烛海洋,我打怀中掏出蓝高卢,为自己点了支烟,静下心来。脑海中闪过一条倩丽的身影,涂着深黛闪亮眼睛,以及那股独有的暗香。
那是一个半月前,我和遗留下的一群漏网之鱼,在目睹面罩蟊贼们押解众人离去后发生过的事。当时的我们,将神志不清的红发男带去燕子窝,拉多克剃刀和拳王轮流换手,想要撬开他的嘴,一时间搞得石窟内充满血腥气。我实在无法忍受,便来到洞外与站着的弥利耶抽烟。自打吕库古小姐在几小时前失踪后,她成了我的心理寄托。
在过往,她出于戏弄傻妞的恶意,时常与我搂搂抱抱故作亲昵,而我也因傻妞始终不让碰有些芥蒂,便与之越走越近,所以彼此间的交谈相较他人多得多。勿忘我是个养眼美女,既凶悍又强势,她喜爱顺从自己的那种人,故而将我理解为已失了左膀右臂的丧家犬。
我是一个孤独的男人,一个追求低级趣味的男人,更是一个善于察言观色的男人,自当投其所好,便抱着她腰肢连声唉叹,说自己对能否走出这座废宅,基本已不抱希望了。弥利耶则宽慰我说,以往搞目障是她们獍行的看家本领,只是设下曼陀罗法环的人水平更高,真实地貌不是肉眼所视,她多少还是能找出办法破除部分。
这个方法是什么?她将随身某种蜜蜡般的东西挤在舌幔上,然后拔火引燃,顿时双目如炬。在这之后,我一觉醒来,见她挟裹红发男正鬼鬼祟祟离去,不由气得难以名状,便紧追俩人脚步。而当二贼来到某堵石壁前,竟凭空消失了。我没有她的蜜蜡,只得打算探长舌头,沾着蜡烛去试。结果火油滴在舌苔上痛得浑身一哆嗦,再睁开眼时,黑黝黝的盘状水洞表露无疑。我正是由此找到密道,才闯进水银心瓣,最终与吕库古小姐拥吻在蝃池。
既然此处满地都是蜡烛,那再试炼一次何妨?我抱着行不行都无所谓的态度,弯腰捡起一支拔火点燃,学着上次的动作想安在舌尖上。可这次怪了,滚烫的蜡油不住滴落,却毫无感觉,甚至有些凉意。而且只要贴近就自动熄灭,仿佛我口腔是个巨大风眼。
“这他妈怎么回事?招数不灵了?”我暗暗叫骂,不由去想,会不会是满地的蜡烛皆是虚设,实际不存在故而没有感觉?便在衣襟间乱摸,很快找出便签撕下一页,用打火机点燃。这两件东西都是我从现实社会带进来的,兴许能济事。
当火苗蹿将上来,这下可坏了,我这条舌头仿佛是蜡做的,竟被它从中烧成两段,顿时一股焦油黑雾冉冉腾起。由着火蛇乱舞,我全身上下不知何故焚烧起来,瞬间成了只手舞足蹈的火球。按说冲天大火必将令我去领略噬心蚀骨的销魂,可我只感觉周身越来越冷,如同冰天雪地中的一截木桩,被冻得感觉不到肢体存在。
眼前渐黑,我知道意识仍在,或许又是玛德兰前来争夺肉身所有权的前奏,便竭力挣扎着从麻木中复甦。待到眼前清朗,那股寒意消去,我见自己正站在小屋中央,金属球已抓在掌心,猫血红石不见了踪影,再度化为细沙般的流末,只是缺了一部分。原来如此,我方才记起,在前几场魔魇中,我将其咬在齿间曾不慎吞咽了一部分,当闯进残鸦修道院,与那血腥修女成了同类物质,这妖邪就是那般被我吞噬了。难道说,这东西此刻正在我体内穿行,我也等于是若文望之魂的本身?
这种闹不清理还乱的事,我去想得那么透彻干嘛?总之妖法被我破了。眼前虽堆积着无数乱滚的蜡烛,但有一物正矗立中央,哪怕想回避也回避不了,顿时我看得移不动眼。
但这件东西?果真是烛台吗?众所周知,烛台烛台,便是安插蜡烛的底座,它哪怕再古怪,也该是个音叉般的铁器。而眼前之物,却怎么都无法与之联系起来。
那件东西与其称作烛台,更像是个幼儿胚胎。绿色的肉质囊衣,隐隐透着光亮,里头正有条黑影在缓慢盘动,拳头般大小,被架在尺把长的铁杵上。肉灵芝无色无味,却不知为何引得人食欲大开,好似我压根没在夜宴上吃过饭,竟望着它垂涎欲滴。
环顾四周,赤橙黄绿青蓝紫,蜡烛们晃得人眼都迭起重影,皆一模一样,除了这玩意再没更古怪的了,想来所谓的人油烛台非他所属。为了怕还有遗漏,我索性连那把铁杵也抱在怀里充作武器。再一转身,那道镶着金属边框的木门,神不知鬼不觉地又回到原处。
见事儿办妥,我正欲推门而出,却忆起楼廊外厮杀正酣,起初进门前我已被几只头冠骷髅盯上,没准人家正藏在暗处只待我傻呵呵出去,伸头一刀斩下脑袋找翡翠之华去领赏,又怎可大意?然而也不能将此当家不走,迟早仍得逃生。更何况,我能得手全由一名弱女子祭出性命,怎能置她凶险之境?
想着我咬咬牙,右手端着天鹅绒,左手持着铁杵,飞起一脚踹歪木门,人却立即贴壁而站,打算趁着外头几只骨栉骁灵冲进来,打它们胯下滚翻出去,招呼笨女人该闪了。
结果,我等了数秒,半颗黑头也没探进来,那些邪教份子似乎笃定得很,丝毫气息也没有,只是从底下舞池传来阵阵獠吼。朝对角线扫去,那片朦胧黑雾已然散去,女人起先盘坐的地方成了片流淌油脂的黑色岩浆,一条衣不遮体的人形正半卧其上,纹丝不动。
“此女莫不是阵亡了吧?”我心头一抽,忙学着林锐的空腾翻跃到廊下,开始向她疾步而去。Leeann闻得身后噼噼啪啪乱步袭来,不仅浑身一震,忙翻了个身看过来。当分清我正健步而来,惊得沾满油污的脸一片煞白,吓得魂飞魄散,拼着气力大喊:
“别,别再继续靠近,我不是警告过?你最该戒备的那个人就是我吗?”
“东西已然到手,咱俩得加快脚程溜了。接着该干嘛?”在距离她约莫三十五米的廊柱前,我明显感觉出耳畔不断传来沉闷怪音,前方存在着无穷的险恶,像有个活物正在哮喘着。但那是什么?我理解不了,凭借四下滚涌的热浪铺面,也许是种体积极大的邪物。
“你独自逃生吧,我能做的,就是固守在此,但撑不了多久。”女人说着说着,眼珠泛白,显然已是奄奄一息。
可这不能啊,炮局的报备回执写得分明,日期是1972年3月23号。那么,如果Leeann战死在此,她又要如何在一周后去冲击逆流幻日?最终困在垓心化为厉鬼呢?这是铁一般的结论,不论如何也改变不了。更何况,我哪怕绞尽脑汁,除了她也联想不出第二个人来。她说得轻巧,要我独自逃生,可眼下该如何遁走?总不见得跨过挡栏一跃而下吧?下去的楼道正处在女人的严密控制之下。在她倒卧的莲花尖角,四周铅色墙布上沾满了一层厚过一层的喷溅物,个中还沾着像大肠般湿濡的东西。显而易见,在我遛撬期间,她将那些暴走的头冠骷髅们,死死压制在中段,群妖没有赚到一点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