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在浸透血污的厚毡布背后,亮起盏随阴风飘摇的牛油尸灯。一个矮而敦实的男人,默默闭上眼,喝退左右,独自下到山根最深处坐下。在他正前方,被架着一具恐怖异常的尸首,一具刚被缝上脑袋用火皮胎压入气的尸首。这个男人视若无睹,嘴唇蠕动,既像在与之倾谈,又像在送别老友。不知不觉间,映在山石上的人影忽而变得奇大。
耳边寂静无声,却又感觉地底的铁链声自四面八方而来,这是什么?一时间我左右环顾,便见得暗世界菁英如标枪般挺直肃立。忽然,一股强横的气团自毡布背后炸响,山石上出现了两条黑影,活者与死者皆席地而坐,俩人指手画脚,似乎正在对驳着什么。
这种亘古未有的妖法,名唤达纳托斯魂镰审尸术,掌握其精髓之法的,便是这位阴鸷男人。虽然在横皇的干预下,这场辨别真凶最后以失败告终,但在那时,我便注意起这个人来。
若只是妖术了得还不至于令人叹服,我看重的是整体性。在那场流尽天下人膏血的对抗修罗之松大战中,我等出师不利,打一开始主帅便遭丧亡。于是这个男人接过战旗,继续领导众人全力抵抗,最终以极小代价剪灭尸鬼女王。此人绝少犯错,甚至每步棋都能下对地方,最难能可贵的是,他能纳谏且不看对象是谁。综上所述,他给我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
是的,我不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自打柳条镇一别,这家伙再度出现在面前!
“魂镰尤比西奥?天哪!你何时到的北卡?”虽然他也是噩梦之一,同样对待刑徒们如猪狗,但在此刻,我多少还是有些惊喜。不过既然此人端坐在酒店大堂,自然就会有另两个老面孔在附近。果不其然,一个下巴修得溜光的黑大汉,自商务中心背后走来。
“拉多克剃刀?”见着熟人,我自是上前招呼。环顾四周,却不见与之同行的高个。
“稻草男孩与断臂的圣维塔莱一起走了,他们再也没回来欧洲。”他悻悻叹道,对我捣了一拳,说:“昨天上午到的,在柳条镇住了一晚,随后才来的夏洛特。”
尤内卡段山区是世界之子的势力范围,既然他们打那来,无疑说明我们被人盯着眼梢。然而魂镰却将手一摆,说我们不值得善良公羊浪费宝贵时间,他们有自己的打算。鉴于大破吕库古阴宅时冒出两股极暗势力,他征得兄弟会大团长的同意,这次带领一批突尼西亚本部人马,再度跑来美国,是为了建立哨卡,其自称宣赞(善良公羊内部某种职称),企图将横皇一事调查清楚。在此期间,他们需要个落脚之处,因此小“老汉”推荐众人,没必要非得搞个不动产,可以到价廉物美的果核酒店预包楼面,啥时办妥啥时走,也显得干净利落。
“世界之子遍布全美各州,你怎知夏洛特就没他们的人?也许那个坐在报亭前的老汉,也许这个门前徘徊的背包客。”拉多克嘿嘿一笑,拿手指着视野良好的落地窗外,道:“不来找你们,是他们正有自己的事要忙,而你们的一举一动,别人皆了如指掌。”
“好不容易打下个基本盘,搞掂了0514仓库,结果等于给自己建好一所大监狱。”女兵自当与他们捻熟,前次正是受雇于铁布利希,正盘腿坐在这群卫道士中央,神采飞扬地调侃我。当见到Dixie打室外进来,不由变色,问:“你怎么仍和她鬼混在一起?”
“不,破仓库时出了些差池,迪姐似乎遭上了幻日里的恶鬼,这是由侦探间接造成的后果。当然罪魁祸首,全是死胖子。”我迅速翻进前台,让krys先为她定间房,可她将手一摊,说今天全卖完了。当抬起头,便见范胖打楼上下来,站在那堆人面前活像个孙子。
据说,下午失踪的他,正是遭上了夏洛特的世界之子,小“老汉”命他立即动身去贾斯托尼亚(Castonia),将这批公羊带回来,因他们不认识路且拒绝现代电子产品。然后去了犀角餐厅开怀大吃。他此番上楼去老板间,向老艾提出对方要包下整座五楼当办公场地。
自打破了0514逆流幻日这个超级妖阵,老艾的酒店一下子变得火爆起来,许多人慕名前来参观,这个胖子不必再愁眉苦脸,整天惦记着省吃俭用,于是满面春风。接连不断的好事临门,俨然迎来事业第二春。所以此刻,正领着铁布利希的几个干部,在楼上看客房。
“果真是博尔顿推荐过来的?而不是因电视转播,特地跑来监视我等的?”我见善良公羊们正在窃窃私语,不由凑近范胖低语,问:“你怎么出门前,也不打个招呼?”
“手机被人没收了,直到载人回来才取回。”他哀叹一声,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反正来也来了,就走一步看一步好了。咱们关起门干自己的事业,尽量别接触就行了。”
要是世间常理真像死胖子说的那样就好了。然而暗世界就像毒品,你只要接触过,就很难摆脱他们。当然说此话,并不是在指这伙强人喜爱威逼利诱,或死缠烂打。不,严格意义上讲他们自视甚高,不太乐意卷入尘世浊流。但又紧密地与现实社会结合在一起。
好比你求财运,就得找暗世界能人给你把把关;倘若你家里接二连三晦神造访,也须得找他们;再或者你被人要挟,想彻底根除麻烦,最终依旧要靠他们。好吧,假设你是个循规蹈矩之辈,身世清清白白,也没有案底。那样你当自己就不会接触到他们吗?照样无法幸免。
你总有财务窘迫的时候;你总会有上赌场玩玩的时刻;你总嫌麻烦会上馆子吃饭;你总不能自己解决生理问题不上街逛逛。只要你走出家门,接触这个社会,就自然而然会遇上他们。暗世界参杂在正常社会的方方面面,如同一张暗网覆盖所有行业。只不过你到不了别人的门槛,他们也对你索然无味,故而这些家伙在你眼中如同隐形人罢了。
这不,魂镰尤比西奥已经被Dixie所惊艳到,两人年龄差距比我小,相互又都是混迹社会良久的人士,正坐在不远处攀谈着。因女兵添油加醋,使得矮男人对她很好奇,问是怎么会与我这号人纠缠在一块的。从中得出个结论,这群公羊,压根就不知仓库驱邪一事。
我刚想及时阻止,迪姐已愁眉苦脸向他讲述了噩梦中丘克的事,待到我走上前,两人基本已聊完。尤比西奥搓揉着脸,拍拍迪姐粉嫩的手背,说不必太当回事,也许就是日有所想夜有所思,逢巧罢了。这种事想得越多越会梦见,且先放宽心,看几天再说。
“所以我俩正在相互核对。”Dixie指了指我,道:“想找出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这种事,还是要多看几天,倘若连续七日,咱们再来计较它。”魂镰打怀中掏出罐夏眠,递到她手中,说:“这是各种花瓣熬制的饮料,能让人彻底放松,可保你一夜无梦。”
我急忙拉Dixie起身上楼,今天订不了房,只好请她在我们的客房委屈一夜,反正今晚Krys当值,外加酒店来了这伙人,我等几个注定将待在楼底,宿舍自然无人打扰。
“这样不太好吧,我还是去喜来登订间客房。”她看着手中的竹筒,将信将疑地问:“陌生人给的这种饮料,我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Besson,你确定没问题吗?”
“没问题,在地底时我们就当矿泉水喝,味道就像金银花茶,是一种保健品。”打开六楼房门后,我伺候她坐下,然后将夏眠倒入水杯,分出一小半喝下,以示无毒。
“那人刚才忽然说了句怪话,问我心种是何时开的,而我却未提过,他是怎么知道的?”
“糟了!”我这才想起,魂镰所精通的就是读心,你哪怕想保留秘密,只要在此人面前一坐,随即便被看得清清楚楚。铁布利希自古代起,专业就是审讯罪犯,套取口供。如此一来,也许适才俩人攀谈时,尤比西奥已将她照了个透心凉。想到此,我只得叹道:“你在他面前将毫无隐私可言,而他恰好又是读心方面的翘楚,这就是暗世界的可怕之处。”
Dixie随后洗了个澡,又吞下几片自己随身带着的药丸,对于那罐夏眠始终没动,不久后昏昏欲睡。我不适合继续待着,便按她要求将全部壁灯打开,然后蹑手蹑脚合上了房门。
下得楼去,见侦探已回来了,在范胖的热情介绍下,两人象征性地握了握手。随后各坐沙发一头,彼此间无话可说。在老戴眼中,是瞧不上所谓的暗世界,从过去他偶尔透露出的言辞,不难窥见这一点;而对尤比西奥来说,布罗韦克是属于与翡翠之华为伍的泛世界或极暗世界,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俩人各管各漫无目的地看着风景,四目交错后又迅速避开。
因此我与死胖子也在这种气氛中显得较尴尬,便只得各顾一人,没话找话地陪着聊天。
环顾四周,我见好事者们连同拉多克全不见踪影,以为是旅途劳累回房休息去了。一问才知他们根本没有订房,这伙人上了天台,正在进行着一种叫做“唱天”的功课。他们习惯于苦行僧般的生活,不追求物质享受,随便找个山洞或荒原,也能安顿下来。
而侦探也在想着自己的心事,适才他随阿加去参加国民侦探定期举办的活动,在席间听闻一则他们正在流传的悬案,正源自他的老家纽约,另一群国民侦探,似乎是叫雄心一代的组织正在跟进的连环凶杀的怪案。众人问他对此有何见解,而老戴自打上月起就始终忙碌于外州,竟丝毫没有耳闻过,因而显得略微尴尬。
这大概是件怎样的事?那就是帝国州出现了连环杀人狂。此人反侦察经验爆表,下手狠辣,不留一丝痕迹,来无踪去无影,已有多人遇害。
然而,老戴却并不同意他们的看法,连环作案是因出现手法相似的一种推断,具体表现为随机作案,因此侦破难度极大。死者间毫无联系,时间也不连贯,地点更是天差地别,而且无法排除模仿犯。
就在不久前,美国刚破获长达十来年的疯狂邮寄炸弹客一案,谁都无法想像凶犯居然住在千里之外的一片密林里,深居简出不与外界往来,以一种快速倒退回原始社会的形式,企图达到解放人类社会的目标,因此推动科技进步的学者,纷纷成了他的标靶。而此人的最终落网,是因其向外界表示,如果报业能刊登他的论文,便会终结暴行。
由着这个线索,从论文到一封家书,最终让条子打开了突破口,将之捕获归案。
而还有一类谋杀,从表面看十分像连环作案,可在侦破后,实质却大相径庭。那其实是由多人为了各种目的,在不同时段谋杀了受害者,仅仅是弃尸方式相近,被归在一起罢了。
而这回夏洛特本地国民侦探所讨论的,是一连串带有神秘色彩的悬案,阿加自是明瞭布罗韦克家族擅长应对此类挑战,故而请他参加活动。而有关老戴那份不宜公开的建议,其实是一个大型电视网有开设罪案类节目档的想法,秃头老汉有意从中撮合,为他提高知名度。
两个板着脸的中年男人僵坐了一阵,随后寒暄了几句,侦探便拖着疲乏的身子上楼休息去了。我总惦记着迪姐,也想随他上楼再去看看,却被魂镰一把拖住。他悠悠然点起支烟,问:“你在她身上开了个心种?怎么开的?又开了多久?”
面对魂镰这种藏不住秘密的人,我只得将日前冲击仓库问题房一事和盘托出。谁知矮男人听完,却指着我说,Dixie要是真冲撞了某些难缠之物,可能也是因我而起,而不是侦探。
“何出此言哪?”我听得一愣一愣,只得重新坐了下来,问。
“心种是不能随便乱开的,具体要看人的体质。譬如说抗生素,对绝大多数的人而言效果很明显,但对某些人来说,会产生过敏反应和毒性爆发。出窍的妖魂类,本就意志薄弱,特别容易遭到入侵。倘若此刻有高阶妖魂去触碰它们,特别是开个心种,那么就等于给其他心怀恶意的厉鬼,提供了机会。”尤比西奥扫了我一眼,吧嗒吧嗒抽着烟,道:“过去博尔顿他们在异世界雷音瓮搏战,吕库古小姐被提前开了个心种,是因那时她还是人。”
“难道说心种只能妖魂类的物质给活人开,彼此间不能随便乱搞的吗?”范胖听闻众人提起了其他时空的自己,便掏出本子奋笔疾书,边记录边问:“这又是什么原理?”
“如果,我是说如果,这小子真像那位女士理解的是名骁鸷,那他就等于是活着的厉鬼,你们懂不懂?厉鬼强于普通游魂,能任意摆布它们,开心种的目的是为了控制。而他这番操作,就像在对其他厉鬼打招呼:都来占据吧,这条妖魂已被我侵袭了。由此,别人就会顺着他开出的管道,将妖魂钻得千疮百孔。所以在你拖她回来的同时,又导致了她将来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