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代王宫。
晋阳代王宫。
不过总角之年的代王公子启,正于殿室角落蜷缩着身子,将年纪更小的弟弟刘武,静静地抱在怀中。
母亲窦姬、姐姐刘嫖,则都惊慌失措的在殿门处踱步,似是在等什么人的消息。
宫门外,明明是淅淅沥沥下着的雨,以及乌云密布的阴雨天;
但公子启却透过脑袋旁的墙洞,看到隔壁的殿室明亮如白昼。
殿室上首,父亲刘恒头顶诸侯远游冠,身着王袍,腰系专属于宗亲藩王的赤绶金印,面上愁容满布,显然是非常苦恼。
而在代王刘恒身侧,中尉宋昌、郎中令张武,以及王太后薄氏的弟弟薄昭,正围着王榻商议着什么。
“别是有诈吧?”
“早些年,吕太后就想要让大王去赵地,分明就是欲加之罪,要害大王性命!”
“如今又说要迎立大王……”
作为代王刘恒的母舅,薄昭面上满带着惊慌之色。
“要我说,吕太后,还未必就驾崩了!”
“说不定这‘迎立’的说辞,都是吕太后在试探大王的忠心呢!”
“万一大王点头应下,再去了长安……”
“——大王可还记得当年,赵王刘如意是怎么死的?”
“孝惠皇帝才刚走开了一小会儿,那赵王刘如意,可就已经凉了尸啊?!”
薄昭的话语,让刘恒眉头锁的更深,面上焦虑之色更甚。
一旁的郎中令张武,意见也和薄昭相差无多。
“大王,不得不慎。”
“自太祖高皇帝驾崩——尤其是自孝惠皇帝英年早逝,太祖高皇帝的八个儿子,如今,可就剩下大王,和淮南王刘长了。”
“那淮南王,从小就是养在吕太后膝边的,说是吕太后半个儿子,也丝毫不为过!”
“万一这是吕太后想要治死大王,才想出来的计谋,大王倘若真去了长安,只怕就再也无法回到晋阳了。”
有薄昭、张武二人先后出身反对,一众代国官员、将领也都纷纷站出来,符合着表达了反对意见。
而在公子启透过墙洞的目光注视下,中尉宋昌,也终于在代王刘恒的殷殷期盼下站出身。
只开口第一句话,却让原本还有些嘈杂的殿室,瞬间安静到落针可闻。
——甚至就连‘隔墙相往’的公子启,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沉寂,而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臣认为,这是大王的机会!”
“如果错过这个机会,大王非但无法匡扶汉祚,甚至连妻小的性命,都极有可能无法保住!”
颇带些‘耸人听闻’意味的话语,只引得代王刘恒蓊然起身,满是焦急地对宋昌一拱手。
“中尉教我!”
便见宋昌绷着脸,走上前,手虚握成拳,在刘恒身前的王榻上轻轻一砸。
“吕太后,必定是真的驾崩了!”
“大王还年轻,封王就藩之时,更只有六岁,并不了解吕太后。”
“但臣在长安做过官,很了解吕太后。”
“——吕太后,是一个很注意忌讳的人。”
“对于不祥的事,但凡有人不慎提及,吕太后都是动辄打杀的。”
·
“当年,有一个宫人说:万一赵王做了储君,那吕太后就要搬出椒房殿了。”
“——次日,这个宫人身死暴室,浑身赤裸,更有足足上百道匕口!”
“到了后来,甚至只要有人提及孝惠皇帝的储位,便大都难逃一死。”
“大王试想:一个如此注意忌讳的人,又怎么会为了试探大王,而佯装自己已经驾崩了呢?”
一番话说出口,让代王刘恒面上再度涌现出迟疑之色,宋昌这才继续道:“吕太后,是万万不会这么咒自己的。”
“至于其他人——哪怕是吕产、吕禄等诸吕子侄,也绝不敢犯这个忌讳。”
“所以,在臣看来,曲逆侯陈平、绛侯周勃都说吕太后已经驾崩,那就必定是真的驾崩了。”
“毕竟几个月前,陈平、周勃还曾给大王送来秘信,让大王也跟着齐王襄一起,举兵诛吕、匡扶汉祚呢……”
听到这里,代王刘恒面上烦躁之色终于到达顶峰,只拧着脸攥紧了拳头。
“寡人不解之处,就在于此!”
“——陈平、周勃要联络宗亲诸侯,里应外合共诛诸吕,最终起兵的分明只有齐王刘襄!”
“就算他陈平、周勃当真诛灭了诛吕,又为了保全自己而处理了未央宫那位,要迎立的,也该是齐王襄才对?”
“这皇位再怎么着,也轮不到寡人的头上吧???”
闻言,宋昌眼底闪过一丝喜意,面上却是淡然一笑,再上前一步。
面色温和的在王榻旁跪坐下身,温声细语道:“臣倒觉得,这恰恰能证明吕太后,是真的驾崩了。”
·
“大王想啊:陈平、周勃要里应外合共诛诸吕,为何只有他齐王刘襄敢举兵?”
“——还不就是他齐王兵多将广,国富力强?”
“这样一个本就强大,做齐王就敢举兵诛吕的人,若是坐了我汉家的宗庙、社稷,那陈平周勃等百官朝臣,哪还能有好日子过?”
“说不定日后,他‘天子襄’掌了权,还会清算陈平、周勃这些个‘乱臣贼子’。”
“但大王不同啊!”
···
“大王的代国本就苦寒,连军费都凑不齐,宫里的公子公主、王后姬嫔们,都是大王在王宫里种地,外加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从俸禄里分出来一些,才勉强养活的。”
“相较于他齐王襄,大王才是那个更容易掌控,更能让陈平、周勃等‘乱臣贼子’安心的傀儡啊!”
“不立大王,他们还能立谁?”
“——难不成还能立那个由吕太后一手养大,侍吕后比孝惠皇帝还要孝顺的淮南王刘长?”
“对于陈平、周勃等‘贼子’而言,大王才是最佳的选择。”
“这也是臣为什么会觉得,吕太后是真的驾崩了、诸吕也是真的被铲除了……”
不知道为何,听到这里的时候,公子启的视野便越来越模糊,耳边传来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到最后,那墙洞居然就这么堵上了,就好似从不曾存在过!
只是睡梦中,公子启并没有感觉到这有什么不对。
低下头,看了眼已经在怀中睡去的弟弟刘武,便昂起头,望向殿门的方向。
——很奇怪!
方才还满是焦急,甚至面带惊恐之色的母亲窦姬、姐姐刘嫖,此刻却都变了副模样。
母亲穿上了皇后才能穿的凤冠霞袍,端的是雍容华贵!
姐姐刘嫖更是变成了成熟妇人的模样,身上那还带着补丁的单衣,也已经变成了极尽奢靡的蜀锦。
“哦……”
“母亲和阿姊,这是走了大运啊……”
公子启仍旧没有察觉到任何一场,就这么想着,便缓缓将目光收回。
然后,公子启就看见了让自己头皮发麻的场景。
——方才出现墙洞的位置,此刻却是整面墙都消失不见!
放眼望去,方才还由父亲刘恒,以及叔叔伯伯们商议大事的殿室,此刻却尽是一片晦暗、破败。
大殿之内,四个哥哥横竖躺倒在地,身上华服依旧,肉身却已化作枯骨!
而在上首王榻之上,母后吕氏同样是一副骷髅外包着华袍,只那空洞洞的眼眶内,缓缓落下两行血泪……
·
·
·
“来人!”
“将……咳咳……”
“将这个无君无父,罔顾人伦的混账拿下!!!”
梦境切换的很快;
快到公子启还没有从那五具枯骨,以及那两行血泪为自己带来的惊颤中缓过神,抬头便看到已经贵为汉天子的父亲,正满脸怒容的坐在御榻边沿。
父亲老了许多,两鬓斑白,满脸病态;
大刀阔斧坐在御榻边沿,一手撑在膝盖上,一手却是虚握成拳,挡在嘴前一阵阵重咳不止。
唯独那混浊的双眸,正满带着盛怒,直勾勾望向公子启……
哦不;
望向监国太子:刘启的目光深处。
“父皇!”
即便是在梦境中,太子启看到父亲这般作态的第一反应,也依旧是慌忙跪下身。
“父皇!”
“儿臣何罪啊父皇!!”
“儿臣……”
“——住口!!!”
求饶之语刚说出口,却见御榻之上,天子刘恒本萎靡不振,甚至都萎靡到有些‘缩水’的身躯,只陡然拔高至数丈高!
就这么满脸怒容的站在御榻前,居高临下的睥睨向跪地俯首,满是惊慌之色的监国太子。
“朕,只问你这混账一遍!”
“我儿揖,到底是因何而死的?!”
哄!!!
只厉声一语,便好似千斤重锤,在太子启心头沉沉砸下。
“阿、阿揖……”
“阿揖,不从王太傅贾谊之劝阻,执意纵马疾驰,不慎落马,伤重不治……”
“——与儿无关啊父皇!”
“阿揖是自己要策马疾驰,更是远在关外的梁都睢阳!”
“儿身在长安,日夜都守在父皇身边,就算有心,也根本是鞭长莫及啊!!!”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天子启便由一开始的心虚,变得愈发振振有词。
只不知这振振有词,究竟是因为真的有恃无恐,还是想要借此掩饰自己的慌乱……
“朕都要死了!”
“——朕!都要去见太祖高皇帝了!”
“你这混账,就不能跟朕说一句实话吗!!!”
·
“阿揖足年十六!弓马娴熟!”
“是什么样的烈马,能让我儿揖坠马重伤,又不治而亡?!”
“——是你监国太子送的马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