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都尉?”
长安城,未央宫。
看着手中,那卷由程不识递上的奏请疏,刘荣只满是诧异的眉角一挑,旋即便将疑惑地目光,投向身旁的郎中令周仁。
“北地,居然能凑出一部骑都尉?”
“不是说前几年,吴楚七国之乱时,孝景皇帝才从北地调了一部骑校尉吗?”
“这才几年的功夫,怎又冒出来一部骑都尉?”
刘荣发问时,周仁正以食指、中指夹着一枚棋子,含笑低头观察棋局。
循声抬起头,撇了眼刘荣手中的竹简,周仁便再度低头投入到棋局之中;
只嘴上云淡风轻的回了一句:“北地骑士,陛下当是有所耳闻的。”
“——太宗孝文皇帝六年,太宗皇帝行令丞相、太仆,以七三之比调少府内帑、相府国库钱,遍设马苑于边关各郡。”
“后又诏告天下:凡北地、陇右,又北墙边关各郡,有民男年二十以上,户农籍,精于骑术者,皆为‘骑士’。”
“凡骑士,年十四而岁得少府内帑粮十石,肉十斤,另金钱布帛赏赐若干。”
“若骑士愿从军为骑,自备战马者,皆秩百石,为曲侯(百长);”
“无马者,岁俸三十石,各为卒。”
一番话道出口,那枚被周仁悬在棋盘上许久的棋子,也终随着一声清脆的声响,而落到棋盘之上。
棋盘对侧,刘荣却是立时皱起眉,俯身上前观察着棋局,嘴上,也不忘沉声接过话头。
“自此诏之后,北郡边关便累年得精于骑术者数以万,其中,又尤以北地骑士为先。”
“——太宗皇帝十四年,狄酋老上稽粥大举叩边,北地都尉部全军覆没;”
“战后,太宗皇帝得知北地骑士几尽奋发抵御胡蛮,遂再行诏令:凡北地骑士,年十四而始冬训,以磨练骑战之术,岁禄百石!”
“年二十上者,皆录名于册,不事生产,只日日磨练骑战技艺,而得朝堂粮、肉、布帛供养。”
“凡北地骑士战殁,皆举其嫡长为郎;”
“一应丧葬事宜,又身后哀荣,比山东复……”
啪!
话音落下的同时,一枚棋子被刘荣摁在棋盘上,刘荣也随即抬眸瞟了周仁一眼,旋即便将另一只手的竹简放在了身旁。
而在刘荣话音落下之后,周仁却是悠然发出一声长叹,不禁羡慕起那些被称为‘北地骑士’的存在。
比山东复;
自有汉以来,再没有比这四个字,更能让一个非刘姓臣子感到荣耀的字眼了。
——这里的山东,说的自然不是后世的山东省,而是太祖刘邦开国之前的潜龙之所:崤山以东。
说得再直白一点,就是潜邸从龙的丰沛元从。
比山东复,也可以直接的理解为:享受开国元从级别的待遇。
周仁贵为大汉汝坟侯,爵位达到了非刘氏外臣可以抵达的巅峰,也是汉家为宗周立的牌坊;
官职更是达到了九卿级别,虽然很难再进一步,说不上‘位极人臣’,但也已经站在了汉室权力金字塔最顶部的平台之上。
饶是如此身份、地位,周仁尚且还因为刘荣那句‘比山东复’而生出嫉羡之情,也就不难想象这四个字,在如今汉家究竟是怎样的含金量了。
砸砸嘴,将心中嫉羡之情暂且压下,又从棋篓中捏起一枚棋,再度俯身观察起棋局,周仁也终是将注意力,拉回了眼前的正题。
“自太宗皇帝诏设‘北地骑士’——这一虽非官爵,却胜似官爵的头衔之后,我汉家的骑军,便总是离不开北地儿郎的身影。”
“从当年,吴楚七国之乱时,被孝景皇帝调拨给弓高侯韩颓当,而后奇袭淮泗口,立下泼天大功的北地骑校尉,便可见一斑。”
“——对于那支出身北地的骑校尉,弓高侯可是至今都赞不绝口,并深深为之感到惋惜。”
“弓高侯不止一次的说:如果不是那支骑校尉立了大功,各自加官进爵,弓高侯真的恨不能奏请孝景皇帝,自请为骑校尉,统御那一千北地骑。”
“按照弓高侯的说法,便是那支北地骑校尉放在草原,单看骑术,恐怕没人能看出他们是汉人。”
“甚至即便是放在自幼生、长于马背上的匈奴人当中,这些北地骑士,也同样算得上出类拔萃。”
说到这里,周仁也终是无奈的笑着摇摇头,将两枚棋子轻轻丢在棋盘上,以示认输;
旋即抬起头,含笑正色道:“北地骑士,算是北地,乃至周边陇右、上、代等边郡良家子最好的出路。”
“臣曾奉孝景皇帝之令,去北地办过差事;”
“臣看见北地的良家、富户,想的从来都不是压榨农户黔首,而是竭尽所能的将自家儿郎,都培养为优秀的骑士。”
“——便是农户、佃农,乃至于家奴,也都能得到他们的善待。”
“究其原因,则是他们希望自家儿郎当中,能出一个英武不凡的北地骑士;”
“而这些乡邻农户、租户佃农,以及自家奴仆,便可以成为那位北地骑士的亲兵,在战场上彼此照看、掩护,以同进攻退,建功立业。”
说到这里,周仁也适时的止住话头,给刘荣留出了适当的留白。
也果然不出周仁所料——周仁这边话音落下,棋盘对侧,刘荣便已是面呈思虑之色的点下头。
“如此说来,只要北地不被打烂,便可以源源不断的产出北地骑士。”
“——而且是骑术精湛,又自幼生长于边郡,对匈奴北蛮恨之入骨,更颇知兵事的精锐骑兵。”
“而这样的骑兵,即便是在草原出生、长大的弓高侯,都是赞不绝口的。”
闻言,周仁终是含笑点下头,好似图穷匕见般,将话头突兀的一转:“故而,陛下那封诏书,或许不该发给郦车骑。”
此言一出,刘荣面色当即一滞,旋即便似笑非笑的低下头;
看着眼前,这局看似势均力敌,实则是刘荣随时都有可能满盘皆输,最终却因为周仁的高情商,而让刘荣险胜的棋局,刘荣不由又是一阵摇头失笑。
良久,刘荣才含笑叹气着起了身,负手走到御榻前,摆手示意周仁也过来落座。
待周仁坐下身,刘荣又是一声轻叹,方耐人寻味道:“郎中令觉得,朕的想法不对吗?”
“——太宗皇帝十四年,匈奴老上稽粥单于入北地,以至北地、陇右二郡破碎,匈奴胡骑更长驱直入,兵峰直指帝都长安!”
“此番,匈奴人再举大军叩边,朕首先应该关心的,难道不应该是关中的安危吗?”
“让郦寄只派出一万兵马,支援朝那塞的程不识,大军主力则驻守箫关,确保关中安稳——这,难道不是真正妥当的策略吗?”
“朕身天子,代天牧天下万民,难道应该为了北地郡、为了北地骑士,就把关中、把帝都长安的安危也丢在脑后?”
···
“更何况守住箫关,便是守住了关中。”
“——北地有骑士,我关中,也同样有源源不断的良家子,为我汉家之脊梁啊?”
“为了北地骑士,便不顾关中良家子——朕怎可如此厚此薄彼呢?”
“更何况比起我关中的良家子,他北地骑士立下的武勋,恐怕连十一都远有不如?”
刘荣这话倒是没说错。
关中良家子,可以说是汉家自政权建立,到稳固统治的整個过程中,都始终不可或缺的第一要素。
——沛公刘季先入咸阳,麾下虽是万千丰沛元从、关东义军,但在得封为汉王之后,刘邦南下的军队中,却有一半以上的关中男丁追随。
之后还定三秦,丰沛元从们早就是为官的为官,为将的为将,真正在前线冲锋陷阵的,却基本全是三秦关中儿郎。
得了关中,到了联合各路诸侯东出函谷,找项羽讨个说法的时候,刘邦麾下数万汉军,兵卒却尽是秦人。
彭城大败,刘邦败退荥阳,数万关中儿郎埋骨他乡,留守关中的萧相国赶忙征兵给刘邦送去,以稳住荥阳防线。
送去的,依旧是关中的兵、关中人的子弟兵。
待项羽乌江自刎,汉室鼎立,跟随刘邦南征北战,平讨各路异姓诸侯的,是关中儿郎;
汉匈平城战役,刘邦身陷白登之围,陪在刘邦身边战死数百,冻死数千,伤残数万的,是关中丈夫。
等到了吕太后驾崩,诸吕意欲作乱长安时,袒露着右臂冲入皇宫,将诸吕贼子悉数血洗的,依旧是北军的关中良家子。
——毫不夸张的说,关中子弟兵对汉室的意义,甚至比丰沛元从、比太祖刘邦那些个‘山东老兄弟’,都还要更重要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