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五尺的个头。
枯瘦的形容。
单薄的黑袍。
……
在四宗宗主的印象中,黑风老妖的样子与当年相差无几;稍许不同的是,嘴唇有些干裂,头发更少了,眼眶也陷得更深。
但这副“尊荣”落在宠渡、甘十三妹与穆多海三人眼中,多少还是有些惊悚。
谁承想,老妖会是这德行?
不过,妖兵可不管什么仙风道骨,毕竟是同族前辈甚而自家的老祖宗,再难看也是可爱的,成群地跪拜欢呼。
“恭贺前辈飞升入仙。”
“恭贺祖爷飞升入仙。”
“成仙尚早,孩儿们辛苦了,都起来。”黑风老妖端详着自家的手掌,仿佛这反掌之间便有什么不可为外人道的玄奥一般,“这就是飞升之上的世界么?哈哈哈哈,当真神妙。”
此刻黑风的状态,确实玄奥。
妖族飞升后,原灵蜕变为元神,一身妖性被锁于其中不泄丝毫,妖元也尽数化作纯粹灵力,若不现出原形,各方面与真正的人修已无二致。
“祖爷,”血蝠王凑上近前,望不远处努了努嘴,“他几人怎么办,要不灭了?反正凭吾族如今的力量,必是碾压之局。”
“不急,我自有安排。”黑风摇了摇头,转而望着地面,道:“落云小儿,今夜权且放尔等一马,算是两清,赶紧滚吧。”
此言一出,妖群里顿时炸锅。
尤其十大妖王,更是不解。
“老祖请三思。”
“现在不杀,无异于纵虎归山哪祖爷。”
“这些年来,吾族受尽道门欺压,何不先出口恶气再说,也显显祖爷手段,让小的们开开眼。”
“老祖被封两百载,此仇岂可轻了?”
这话若搁以前,实在是说到了黑风心坎儿里;但如今入了飞升境,对天地运转、玄玄大道的领悟又深了一层,老妖看待诸事自不同昨往。
“仇,当然不可不报。”
“祖爷有何深意,不妨示下。”
“老朽若非被那四个老不死封在山中,日夜受地焰熏烤,也悟不出‘火元之意’。”黑风老妖道,“一码归一码,问心无愧方不乱我心,尔等可明白?”
包括牟临川在内,无人应话。
“朽木难雕,无怪这两百年来被道门压得抬不起头。”黑风气得想敲人脑袋,无奈左右都是同族,不忍下手,猛而看见牟临川,喜道:“你过来。”
“这老不死搞什么幺蛾子?”牟临川满腹疑窦,但慑于黑风修为,不敢违逆,又怕他暴起发难,只能小心靠上去,“道友有何赐教?”
“老朽说过会承你的情嘛。”黑风一个脑瓜崩弹下去,竟令牟临川躲无可躲,旋即从不知何处掏出一条断臂来。
“这是……”牟临川瞠目结舌,饶是早已心坚如铁,也压不住那股激动,早忘了头顶阵痛,“这是我断掉的那条胳膊?!”
昔年封印大战,牟临川厥功甚伟,却断去一臂。黑风盛怒之下本想将断臂毁掉,但回想此战种种,便多留了个心眼儿。
原是牟临川一身反骨,黑风料其或因残废错失宗主宝座,暴怒之下庶几叛宗,为了有朝一日能有与之合作的筹码,故而特意将断臂完好地保存至今。
后来的事情,果如黑风所料,牟临川盗走净妖宗禁器血灵鼎,另起炉灶自成一脉。意料之外的是,牟临川居然自己找上了飞鼠山,与妖族联手破印。
而今,黑风老妖顺水推舟,决定接续断臂,权作酬劳,就此两清。
“两百年时光,为续接新臂,想来任何法子你都已试过。”黑风嘿嘿笑道,“如何?”
“道友大能,我无计可施。”
“可知为何?”
“若所料不错,断口处下有禁制。”
“果然有些脑子,禁制之威关联修为,只要老朽还在,你休想破禁。”黑风并指点在断臂上,荡起阵阵涟漪,似戳破了一层无形屏障,“你看,这断口还是新鲜的。”
刹那间,左臂上传来阵阵剧痛,牟临川拽住空荡荡的袖管,“刺啦”一扯,露出齐肩的断口,——果然血淋淋的,仿佛那胳膊刚断掉一样。
这些年来,牟临川为找到一只合适的新臂,可谓绞尽脑汁,接骨续筋、活血化淤等相关的灵丹妙药自是一应俱全随身携带。
当下连满额汗水也不及擦,牟临川急忙运功止血,又掏丹药内服外敷,望黑风道:“请前辈成全。”
“七日后再看,若无差错,再一月方可大动。”老妖说着,将两面断口对接在一起,严丝合缝,又加以固定,助牟临川行功通络。
“多谢……”牟临川感受着接口处即时传来的火辣与麻痒,心知丹药起效,断臂正在恢复,顿时百感交集,双眸莹莹险些掉下泪来。
苦寻两百年无果,如今却意外地接上了,且是自家的原臂。夙愿得偿对心神的冲击,纵以元婴老怪的心性,一时也难以招架。
又有几人能招架呢?
其间,地面上的争议尚无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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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妖怪居然放咱们走,是何居心?”
“该不会是欲擒故纵的把戏?”
“他说两清,作何解释?”
“尔等该庆幸他不动手。”
“前辈作何看法?”
“刚入飞升,黑风需及时巩固修为,熟悉新境,若此时大动干戈,恐为日后埋下隐患。”白袍道人盯着天上某处,“短则三月,长则半载,留给尔等的时日并不多。”
“我看不尽然。”落云子向来是四人核心,如今却被道人宣兵夺主,自然不爽,“四家老祖至今尚未现身,黑风必是有所忌惮,故此罢手。”
“当有此因。”另三人纷纷附和。
“你呢,”白袍道人看向侧边,“有无想法?”
想法嘛,宠渡当然是有的。
除了几人提及的两点,宠渡还有另一个推测,只碍于身份,不便贸然插话,以免招来哗众取宠之嫌;就算此刻被直接问到,也不免纠结。
便是这片刻的犹豫,那白袍道人已然有了判断,道:“说也无妨。”甘十三妹与牟多海纷纷言道:“敢请老弟赐教?”“我也好奇你会怎么想。”
宠渡莞尔,“道心。”
“道心?!”
“适才老妖渡劫时,有股玄奥气息扫过,略带灼意。”宠渡顿了顿,“想必便是前辈所言‘道意’了。”
“咦,你如何晓得道意?”
“多海告诉我的。”
“接着说。”白袍道人颔首。
“据此易断,黑风所悟乃‘火意’。”
“极有可能。”沈道富岔道,“那山中地焰凶猛,黑风若无所感,岂不被白烤两百年?”
“虽说四宗老祖当年的本意绝非如此,但既已成事实,就生出恩怨。”宠渡道,“所以黑风放我们离开,便是‘报恩’。”
“此即‘两清’之语了。”道人笑道。
“修行不外修心,黑风骗不了自己,故而借此了却这桩因果,免生心结乃至魔障。”宠渡作结道,“无欠无愧,以全道心。”
话音落,唯静默。
震撼。
惊疑。
钦佩。
憧憬。
……
七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瞪着宠渡,仿佛他是个怪物一般。
好个“修行不外修心”。
好个“无欠无愧以全道心”。
寻常人能想到这些?且仅凭火元道意这一点便能做此推想,该是何等缜密的心思?!虽然无从佐证,但就是让人觉得,这才是黑风不下杀手最重要的原因。
落云子四人再次感慨:白活数百年。
穆多海笑着摇头。
十三妹眉目泛彩。
一时间,六人未发只言片语,唯那白袍道人朗声大笑,一连三叹:“人才!人才!人才!”其声震四野,引群妖侧首。
“落云子!”牟临川吼道,“而今本座双臂已全,不日化神,定也叫你尝尝百年断臂之苦。”
断臂,可谓压在牟临川心头的一块顽石,甚而动摇了道心,影响进境;而今心结既解,修为也近“假仙”之境,化神指日可待。
但落云子全然不顾,不甘示弱地骂了回去,“好个邪逆!你勾连妖族助纣为虐,就为了区区一条断臂?!”
“区区断臂?莫说本座事先不知,就算真是以此做交易,你奈我何?”牟临川冷笑一声,“不过,听师弟的意思,想来是不介意胳膊断上个一两百年的咯?”
“噫?!好想法。”黑风抚掌大笑,“牟道友可真是个妙人儿。”
“怎么,道友改主意了?”
“你不介意?”
“亲手断他一臂的确更为痛快。”牟临川笑道,“不过,那也是日后我与他之间的私愤了,今夜大局为重,还需道友主持。”
“说起来,”黑风点点头,“还真有些饿了,要找点儿吃食。”
“祖爷,”血蝠王凑上近前,手指白袍道人,“这厮半路杀出,先封印了柳兄,又伤了牛王与老鳖,不让我等破印,很有些手段,若不早除必成我族大患。”
“一个一个来,跑不了。”黑风脸色乍变,“不过在此之前,不妨先替吾族清理一下门户。”
“清理门户?”
“这不出了几个败类么?”黑风目光游移,片刻后落在了雉鸡精身上,催功传声道,“小山鸡,今夜阻碍破印的,有你一份儿?”
雉鸡精躬身一拜,“老祖容禀。”
黑风似笑非笑,“你说,你说。”
“今老祖出山,更破境飞升,有望一统百族重现辉煌,想必正是用人之际。”雉鸡精谄笑道,“晚辈不才,愿尽绵薄。”
寥寥数言,诠释了“见风使舵”之真义。
想当初为不让老妖出山,雉鸡精曾夜访落云子告密,也暗助猎妖客突围黑风寨,今夜又阻妖族破印;及至眼下,见局面已无可挽回,便起了归附之意。
“好一颗墙头草。”黑风满脸戏谑,“若老朽没记错的话,你先前数落穿山小弟的时候,可是大义凛然得很哪。”
“此一时,彼一时。”
“嗯,有道理。”老妖晃着小脑袋,“不妨接我一招,——只一招,接得下活命,接不下认命,别说老朽欺负你、没给活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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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老祖成全。”雉鸡精面色如常,心中却骂娘,“你一飞升干我羽化,不是欺负是什么?还有脸说什么活路?”
再不情愿,也无可奈何。
不同意,直接就死。
应下来,或可一搏。
虽只一招,却必然极为凶险,雉山君不敢大意,当先释放出全部气机,将手中鸡毛掸子紧了又紧,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却不料,穿山甲此刻跳将出来。
“老祖,请赐山君生路。”
“老朽话都说出口了,你当在放屁?”
“毕竟是同族,罪不至死。”穿山甲凌空跪下,“且山君不俗,实堪中兴我族之大助力,不过一时迷了心窍。敢请老祖网开一面,容我劝他一劝。”
“哼!要么陪死,要么闭嘴。”黑风脸色冷得能滴出水来,令穿山甲阵阵恶寒,一时不敢再言,反倒是雉山君有些感慨,笑道:“得友如穿山兄,不枉此生。”
“你两个倒是兄弟情深哪。”
“毋需多说,前辈请出招。”雉鸡精摊掌一托,将手中鸡毛掸子祭在上空。
说起这雉山君,也是个狠人,乃山间雉鸡化形,只因当年找不到合适的宝材,把主意打在了自家身上,每年拔一根品质最好的尾羽。
后又得到一根接骨木,便将尾羽种于其上,刻好阵法辅以体内丹火温养,累月经年下,才有了而今这件宝器。
此刻,雉山君妖力一催,那毛掸顿时流彩熠熠,旋转着轰然暴胀,瞬间大如山头。
随着毛掸越转越疾,彩羽受到牵引,渐渐飘起,拉伸,远看仿佛一株参天古松,析出道道妖光。
那光形似羽毛,阔同展臂,五颜六色,斜射四野,密密麻麻犹如滂沱骤雨,将雉鸡精罩得严严实实。
有道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黑风老妖这边还没动,光雨已落在了地面,开山裂石,轰隆隆的,妖兵惊哇哇叫着各找掩护。
道门这边人少,又有五老怪化出的气盾,倒不似那般慌乱,只是对眼下局面看不明白。
“怎么自己人先杠上了?!”
“管他哩,打起来死两个更好,左右便宜咱们。”回千朵笑了笑,“正好也瞅瞅,这传闻中的飞升之境如何厉害。”
“落云道友怎么看?”
“静观其变吧……”落云子仍自不信,“谁知道是不是这帮孽畜早就定好的苦肉计?”
“这妖光像雨帘一般将人护着,正面出击十分不易,黑风一招拿下,怕是不能了。”沈道富偏头看着,“前辈以为呢?”
“无用,这雉山君已是死鸡了。”白袍道人摇头嗟叹,“不光是他,连你们都低估了飞升上妖的手段。‘瞬闪’之下,非同境不可躲,我亦无把握。”
天地元气融在自然气息之中,存在着大大小小的缝隙,仿佛一条条“通道”。利用这些裂隙,可以从一处瞬间闪现至别处。
故曰“瞬闪”。
此乃破境之后,天赋的一种身法。
飞升或化神,已完全堪破元气运行之理,根本不用刻意寻找,这些元气通道会自然而然会呈现在眼前;想要瞬闪,只需做一件事。
抬脚,迈步。
“确实只看过记载,不曾目睹。”
“到底如何?”
“来不及多说了,我必须马上过去。”白袍道人头一回露出了几分紧迫,望四老怪道,“护好三个娃娃,我去也。”
“前辈要去何处?”
“去救那只鸡?!”
话音未落,便听咻的一声,乍起一缕轻风拂面,便见一尾流光拔地而起,却非冲着雉鸡精,反而奔向另一边。
在那个方向上,宠渡凝眉眺望,见到姥姥与狼伯的身影,也自纳罕:“这道人跑那边去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