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曾经有过这种迷茫和无力的情绪,阿离是很感激祖母的。老人家开解的方法让她没有在辉煌与黯淡交织的人生中迷路,直接塑造了她有着坚定信念的人格。
公孙大娘教导他们这群在长大和身份地位变化中出现了各种问题的孩子的办法,就是
——带他们去看死人。
大战之后必有大疫的原因之一,就是无外界干预下,凋零的人口无法处理遗留的死尸,这些死尸在腐烂的过程中污染了饮用水和空气。所以在打下一座重镇之后安抚的工作尤为重要。一座城池如果变成疫病横行的死城,打下它就根本没有战略地位之外的意义。而死城疫城的治理几乎是在倒贴其他地方的资源,这种倒贴在几年之内都是见不到转机的。
所以诸侯们吞并新底盘后,往往要费大量的时间重新整备地盘,准备后勤,这个过程中,很多情况严重的小城会被直接废弃,变成野狐群狼出没的地方。人们说这些地方的野兽和太平时的野兽不一样,它们的眼睛在晚上是红色的,根本不怕人不怕火,因为他们是那些死在战场上的孤魂野鬼变成的,最喜欢吃活人的肉。
阿平在车上绘声绘色的说这个故事时,吓得阿臻躲进了阿离怀里,阿平还觉得不够,一边学狼叫怪笑着一边还要扒拉的妹妹袖子说她胆小。
阿离见阿臻的的袖子都要被阿平撕开了,揽着妹妹,瞥眉看他半晌,许是这几日阿离被所虑之事束手束脚,很久没有拿出长姐威严,阿平这个年纪的男孩又最招人嫌弃,还不肯停手。眼看妹妹眼睛里已经有眼泪了,阿离用扇子敲了一计弟弟:“你是亲眼看见战场上的鬼变成了野狼?”
阿平捂着鼻子当然说没有,他连战场都没有见过,也只比阿离她们女孩子好过一点,参加过秋猎射了只兔子。只是他说这件事情是家将与他说的,还特意说这个家将是白马义从。翘着鼻子的阿平言下之意是跟着阿爹走南闯北的义从怎么会骗人。
阿离捂着妹妹的耳朵,继续问:“那狼也要吃肉的喽。”
“当然,它们啊,最喜欢的就是那些细皮嫩肉的贵人的肉。”
“那它们一定是活着的。”
“当然是活狼了。”
“那么,只要是活着的东西就一定能被杀掉了对吧。”
“话是如此……可那是鬼变成的狼啊。”
“阿爹在平黄巾时看见蹈海而死的贼人有数万,与袁家刀兵相接死的青壮空了咱们路上看见的十几座村。那么多人的鬼魂变成了狼,肯定先去找阿爹。”
“阿姐!你怎么能这么说!咱们阿爹是为了扫平天下,是为了大义,那些鬼肯定是知道的,怎么敢去惊扰大人!”
“咱们还是阿爹的家眷,那些狼会来找我们吗?而且他们如果知道阿爹是大义,活着的时候怎么会和阿爹作对?”
“……那,那是因为大人赢了他们,他们才明白大人这边才是正统的大义啊。”
“大义是靠刀兵决定的?还是你也觉得外面说阿爹乱武,以权弄理是真的?”
阿平怎么也辨不过阿姐,只能嘟嘟囔囔的说:“阿姐惯会讲道理,就是个故事吗,还要教训人呢。”
阿离给阿臻擦眼泪呢,听弟弟抱怨,抿了抿嘴唇,却见外头传来祖母的声音:“你姐姐教你为了你好。还不快谢谢她,等哪天你在外面这样卖弄然后被人不留情面的骂了,才是真丢人呢。”
孩子们只见祖母戴着眼镜扶着金大姨的手,身后跟着叫过去说话的阿定一并来了。众人从奴婢到阿离都行礼下拜,阿平看了一眼阿定,有些不服气的慢悠悠的见礼:“祖母就偏袒阿姐,替她说话。谁似阿姐一般,总爱讲道理,连个志怪故事都要堵人嘴。”
阿离暗想,阿平以前就算被冯夫人娇惯,但这样在长辈面前明着不睦姐弟,也就是这几日的变化。阿爹成功的硕果已经在不知不觉的影响和改变了公孙家。
“你阿爹啊,他要是听到了你刚才说的话,可是要脱了你的裤子,打的你再也不敢瞎编吓唬妹妹和姐姐。”大娘摸着两个女孩阿离阿臻的脸,全然不管阿平涨红的脸。
“我没有骗人……”
“那你说的那位讲故事的义从叫什么?他是何时跟着你家大人的?在何处看见鬼魂变成了狼?又是怎么到你跟前讲的这个故事?”
“他……他是……他……就说了自己是,然后……讲了故事……然后……”
连小阿臻都反应过来自己哥哥在说谎了,撅着嘴,腮帮上还有一滴眼泪就对阿平做鬼脸:“哥哥说谎话,羞羞脸。”
屋子里的几个人除了阿平一起笑了。
但接下来,阿平坦白了这个故事是听下人在角落里说悄悄话时听到的,几人坐下来,大娘怀里抱着黏人的猫和阿臻,开始给孩子们上课:“这些狼群的确是存在于战场周围和破败的城村中吃人的,不过它们既不是鬼神所化,红眼睛也不一定。但它们不怕人,是因为它们吃的是人肉。”
“人,人肉!”
几个孩子惊讶,他们的确在书中听过易子而食,但……那些狼只是些畜生,一些宰了做皮裘都嫌毛色不够好看的畜生,怎么能……
“因为它们饿的没有东西吃,战乱饥荒时连人都吃不饱,饿的时候人都会易子而食。那些死在战场的士兵和饿死的灾民,自然就是它们的食物,而吃过人肉后,它们就不会害怕人了。”
“一开始安利号接到的书信,只是说战场腐尸那狼群出没,然后是凋零人口的小村落被狼群袭击,接着城镇外徘徊的野狼在白天攻击行人,而现在,它们已经开始在晚上成群的攻击商队了。”
此时已经到了傍晚,他们这只由数千精兵护送的安利号商队行走的地方正是荒郊野外,群山峡谷的日暮中远远的传来一声狼嚎。
阿臻在大娘怀里缩的更小了,阿平阿定一个脸色苍白一个握紧了手,阿离不知道自己的表现如何,可也是费了力气才说话问祖母:“祖母的意思是,天下正是像这些狼群的袭击一样,一日日坏下去吗?”
“由恒灵之时的党锢开始,再到黄巾作乱,而后是凉州的羌人,随之蹦出来了董胖子那么个奇葩。天下的局势就像那些恶狼,一日日凶猛的坏下去,可狼变成了恶狼,是因为在此之前,它们饿了,饿了太久了,开始吃人肉是因为活不下去,主动袭击弱小是因为局势没有好转,野心一点点变大是因为发现这样才能更好的活下去……到今日耸人听闻的恶像,不过是因为一个“饿“字开了头。”
祖母长长的叹息:“这天下这么乱,乱到如此,连畜生都穷凶极恶到不畏刀兵烈火了,不是因为它们是畜生,而是有些人做了畜生都不会做的事,种了因,结了果,自然要下咽。可陪他们咽下苦果的却是天下本就受尽苦楚几万万黎庶。于是世道乱了,清白的人阻止不了不肯同流合污的死了,如你们父亲的故友傅南容。疯癫的人要报复这世道对他的不公死了,如你们父亲曾经的故友后来被你们任姨杀了的董卓。从中捞够了自以为得了时机能趁乱得利的人死了,如许许多多你们父亲断刃下的贼人……想救这个世道的人清醒的发现的自己只能以杀止杀,他自然知道自己是大义,可那些狼在吃的肉里面,最多的却也是他杀的人。”
“天下大义……你们阿爹有最大的地盘,也就是那个杀了最多人的人,你们说他凭什么拿的起这份大义?”
覆汉
覆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