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听完不再说话,芜央也懒得讲,不如省些力气。他看着马车穿过酒楼、钱庄林立的中城区,在森严的皇城前向西拐上业华大道,进入司府区向北走不远,就到了北城墙根下的巽刑司大牢。
芜央进过几次府衙的牢房,这里是第一次来。当他们下了囚车,是一扇不起眼的尖刺状黑铁门,两侧的黑色高墙很窄,还不如一处大户人家。进入铁门,是一条狭窄的花岗岩通道,两侧立着看起来向内倾斜的黑色墙壁,人走在其中,有种欲塌将人活埋的感觉。
官差带着他们走到尽头,眼前豁然出现一片宽大的黑石广场,分方位立着八根黑石柱,每根柱子上蹲着一只形态各异的蒲牢,都瞪着眼珠盯着广场中央。芜央顺势看去,那里是一条漩涡状的黑色石梯,像是地府判官施的法术,要将人间的魑魅魍魉吸入地下。
他们走了整整十分钟,才来到最下层,金石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的白云,不知道是不是最后一眼,就被人推搡着走入阴暗。他们顺着平缓的岩石坡路,在隧道中一路向下,最后大概停在了地下三层的位置。听着旁边铁门牢房传来的鬼哭狼嚎,芜央猜测,给他们的照顾肯定不低。
当铁门吱嘎的关上时,身旁的金石终于憋不住哭出声响,抽噎得像个受委屈的小女孩。芜央啐了一口,懒得理他,见地上连堆稻草都没有,便依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坐下。幽暗的长廊里传来垂死的咳嗽和痛苦的呻吟,折磨着深陷其中的每一个人,却不包括芜央,因为他已经打着鼾睡着了。监牢对于他来说,和小时候住的下水道没什么区别,甚至更安全,至少在这里熟睡时,不会被野狗咬掉块肉。
等他再次尖叫醒来时,皮肤滚烫冒烟,浑身充满了尿骚味。
“你大爷的…”芜央忍不住给了金石一脚。
金石捂着肚子,哎呦一声,委屈地说道:“他们不给我水。”
芜央见他眼中噙泪,知道他是帮忙,只是急得没办法。芜央顿时懊恼自己的冲动,第一次给金石道歉,却是小声说道:“我睡迷糊了,没想踹你,对不住。”
金石蜷缩在墙角,仿佛没听见,他一脸的茫然失措,衣服褶皱肮脏,没了富家公子的模样。
芜央闻了闻身上的尿骚味,味道有点大,估计是因为金石憋了很久的缘故。他想起小时候住过的地方,不说是屎尿横流,也没差多少。况且,自己曾经为了躲避追杀,还在粪坑里躲了半宿。他叹口气,这该死的怪梦,临死了也不放过他。
“抱歉踢你一脚。”芜央再次道歉。
金石哽咽着摇头道:“我就是想帮忙。”
芜央劝道:“别哭了,省着点力气,坚持到白泽府来捞人。身上带钱没?我托狱卒要点水。”
“没带,都在马背的行囊里。”金石哽咽着说道。
芜央又暴躁起来,骂道:“闭嘴,别哭,像个娘们似的。”
金石嗯了一声,止了哭声,身子却不停地抽动,手还捂着大腿的伤处。芜央知道金石的腿伤还没痊愈,他也没办法,自顾脱光了衣服,冷点总比熏死强。
当狱卒送来晚饭时,芜央知道已经天黑很久,监牢里的饭要比正常晚些,因为要等狱卒们要先交完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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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已经馊了,菜就是城内酒楼收集来的泔水,很幸运芜央拿到的那份有块被啃过的鸡肉。他本想让给金石,转头看见金石躺在地上,蜷缩着睡了,偶尔还抽泣一下。芜央叹口气,估计叫醒金石他也不会吃的,自己索性两份都吃了,免得上路时做个饿死鬼。
芜央打坐完,拿起半干的衣服,盖在身上,准备睡觉,虽然不知道怪梦会不会再来,但是他实在无事可做了。尿骚味扑鼻,熏得人困意全无,芜央盯着金石,想起十年前那段彷徨失措的日子。
那时,他十五岁,和一个兄弟搭伴,准备去干一票‘生意’。目标是一个的南方客商,他抢了三爷的赌场生意,当时,南城区的黑赌场可是三爷一直垄断。这个南方客商叫汤虎,他领着一帮不要命的刀客和几个一身蛮力的妖人,又仗着和大齐王的势力搭上关系,几个照面后,硬是在三爷的地盘上啃下块肉。当然,三爷也不是吃素的,他的最上家也是位伯爵老爷。至于是哪位伯爵老爷,三爷并不清楚,他的身份接触不到。他每月把六成收入交给上家王都头,再把耳目探听的消息如实汇报。
这些事,当时的芜央和他的小兄弟大仓并不知情,他们只知道这次任务是三爷亲自交代的,动作要快,下手要狠,但不能闹出人命,事成之后,给他们三十两银子。
大仓是小兄弟的‘外号’,干这行不露真名。芜央也是和他成铁哥们后,才知道他姓蒋,爹妈死得早,很小就在亲戚家的肉铺帮忙,杀猪是把好手。
这次行动的主意,是一个叫二林子的人出的。芜央一直没看出来她是男的还是女的?她平时坐在最大那家赌场门口角落里,见来赌客就写字条,上面一清二楚写着能从此赌客身上拿多钱或者让此赌客带走多钱,就像她的性别一样,芜央一直没想明白她是怎么做到的。芜央和大仓就是给二林子打下手,二林子写好字条塞给他俩,再由他俩这两个不起眼的小家伙传递给各桌赌台的庄家。
这次,三爷的得力干将们被打得落花流水,实在没法强攻。二林子就让芜央和大仓化装成乞丐,盯在汤虎的黑赌场门口,摸清汤虎的行踪。
几天后,根据芜央和大仓的汇报,三爷亲自部署了任务。这个汤虎每隔一天都会去西花街的扶香楼,就是所谓的‘妖窑’。他每次都去二楼西南角的听吟轩,手下不跟上去,只在楼下听曲。三爷决定让手下人在楼下找茬,掩护芜央和大仓混上楼,剁掉汤虎双手。交给两个小家伙,三爷是放心的,因为他见识过二人的那身蛮劲。
行动当天,一切顺利,当芜央和大仓撞开房门时,汤虎正趴在妖女身上大汗淋漓。见他俩提着刀冲来,汤虎一把将妖女推了过来,和芜央撞了个满怀。汤虎趁机窜向窗口,却被大仓一把拽住,汤虎抓住大仓持刀的手,俩人扭打在一起。芜央正欲帮忙,却被妖女死死抓住脚腕,怎么也踢不开。芜央刚想一刀砍过去,却瞥见女人酷似姐姐白台的容貌,举起的刀停在半空。芜央咒骂着让她松手,她却竭力呼喊汤虎快跑,头一次见婊子这么重情谊,芜央一时不知所措,迟迟不忍下刀。
就在犹豫间,大仓在和汤虎的撕扯中,不慎将刀捅进汤虎的下腹,顿时血流不止。
芜央一看便知,汤虎死定了。他脚下的妖女也吓得松了手,大仓也愣愣地看着双手的鲜血。
芜央拉起他,打开窗户就跳。汤虎的手下听见动静,蜂拥至门口,纷纷抽出兵器追杀过来。
花楼的窗户探出许多好事的脑袋,眼见着他俩跳到另一处屋顶,顺着一堵矮墙逃到街上。没等把气喘匀,花楼上便有人指着他们大喊,给追兵指路。大仓赶紧带着芜央,往熟悉的胡同里钻。
后面的人紧追不舍,而且习武之人,脚力明显强于两个少年。芜央夜间眼神不好,跑起来跌跌撞撞,他不想连累大仓,于是在一个分叉路口,自顾跑开了。
看着街边堆放的杂物和各家门院,芜央知道自己跑到了达营街上,他知道前面那条小胡同,七扭八拐应该能摆脱追兵。进了胡同,他边跑边拽倒靠在墙上的竹竿,尽量拖延时间。前面是个分叉小道,右边是个娘娘庙,庙后面直通河边,芜央水性好,潜进水里必能逃走。谁知到了岔口,芜央才发现,去往娘娘庙的路不知什么时候被墙堵死了。不得已,他只能拐进左边。左边大概十来户人家,此刻都已经熄灯,周围黑漆漆。
芜央不想躲进人家,连累人,还得被翻出来。可他眼神不好,又实在跑不动了,情急之下,看见一处大茅房,应该是几户人家共用修建的。芜央见身后无人,直接钻了进去,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潭粪水被蚊虫嗡嗡围着。
外面响起脚步声,芜央心一横,顺着便坑滑进粪池,浓郁的臭味让住惯下水道的他,也忍不住干呕起来。
“这里有声音。”脚步声在芜央头顶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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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啊?”
“我明明听到了。”
“你耳朵让驴毛塞了,这儿连个鬼都没有。去那几户人家看看。”来人要走。
“等等,会不会躲下面的粪坑里了?”听到此话,芜央捏紧口鼻,慢慢的将头沉入屎尿中。
“你想得还真够恶心。拿火把照一下。”
一片黑黄。“没有。”
“妈的,出鬼了。你们几个挨家挨户的搜,你和我去房顶看看。”
听见脚步纷纷离开,芜央才慢慢露出头。他甩了甩手,试图抹净脸上的东西,结果又是一阵干呕。
大半夜,周围乱作一团,几户人家被翻得鸡犬不宁,咒骂声哭声响成一片。芜央不敢动,只是不断驱赶扑上来的蚊虫。过了许久,四周重新安静,芜央才从里面爬出来,在井边默默清洗干净。
芜央没敢直接回三爷的老巢,而是躲进原来的下水道里,靠两个熟识的流浪儿童给他送吃的,在里面躲了一个月。期间,他听说汤虎当晚便死了,三爷第二天也被抓了。所有的赌场都被封了,大伙也都跑路了。至于他的小兄弟大仓,当晚被人追上,带回去活剐了,脑袋被插在竹竿上。听到这个消息时,芜央的眼泪顺流而下,合着手里的半块馊馒头一起咽下。
正想着,身边熟睡的金石说了句梦话:“赵婶…,拿件新衣服,…我换。”
芜央一愣,想起大仓曾经问他:“兄弟,你以后有钱了干嘛?”
芜央当时十四岁,想了想答道:“买个大房子。”娶白台姐姐当媳妇,后半句他没说出来,怕人笑话。
“你呢?”芜央反问。
“我要回老家,开个猪肉铺。”他说道,“不过,在走之前,我要把都城所有衣铺的衣服都买一件,到时候天天穿新衣服。”
想到这,芜央叹了口气,看着熟睡的金石,决定叫醒他。
“金石,你醒醒,我有话和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