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现在他熟知的这个平静而缓和的世界,似乎并没有按照契约中的条款发展啊?

李先生笑了一笑,继续娓娓道来:

“……条约尚未签订,就有人发现了不对——虽然规定了’善意‘,但天神所表现的善意,似乎却与人类的想象相距甚远。譬如,某些上古的仙神在接受信徒祷告之后,很有可能会真心实意、充满慈悲的赐予他们绝对平静的快乐,所谓道家之’忘忧‘。”

“——’忘忧‘?”

“’巧者劳矣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要想忘记忧苦,就得消弭所有感知、智慧、记忆,回归到朦胧而混沌的状态。这种学说当然很美,可一旦被神灵以善意赐下,那么结果便实在无法预料……但谁也不能指责神明,因为这是符合契约的赐福,纯粹而毫无瑕疵的善意,对全人类至为真诚的热爱——只不过热爱太过特异,凡人难以承受而已。”

“察觉到这一点后,有人再次尝试改变规则——既然神明的三观与人类的三观差距太大,那便以人类的是非为是非;人类的道德观念并不能绝对保持一致,那便以绝大部分人赞同的道德为基准。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与大多数民意的三观永远保持统一,应该没有问题了吧?”

老李看了一眼对面,在狸花猫与它的主人脸上看到了两种浑然不同的表情——狸花猫是皱着眉若有所思,但明显的有赞同之意;而林貌则是神色凝滞,俨然欲语还休。

居然能从一只猫脸上看出“表情”来,实在是让人诧异不已。但李先生的神色并不为所动:

“有什么问题么?”

林貌迟疑不决。他当然不敢随便怀疑先贤。但十几年所接受的常识与实践仍然发挥了作用,让他不能不生出怪异的忧虑:

“大多数的道德观——也未必一直是正确的吧?”

李先生眯了眯眼,而后微微嘘气。

在这短暂的犹豫之中,现代与古代的差距便真正体现出来了。林先生的聪慧与决断当然都不如困在狸花猫中的那一位,但在经历了某些特殊的历史之后,他却本能的察觉到了某些古人难以意识的东西。

“……先生很敏锐。”他平静道:“不错,永远遵从大多数人的意愿,当然是很讨巧的选择。但从本世界已知的历史来看,这种选择却未必有多么明智。”

“——毕竟,在仅仅两百年以前,这个世界的绝大部分人,都还真心实意的相信着现在绝对无法接受的某些理念,譬如皇帝应该永远存在,譬如女人应该裹小脚,譬如男人都应该框框磕头——他们对这些理念的信仰,同样是坚定、真诚、不可怀疑的。如果彼时的神明也遵从大多数人的意愿办事,那么,一切试图变革的力量都会被驱逐、消灭,不会有生存的空间。由大多数的三观所衍生的善意与爱,必会将这个文明固定为活僵尸。”

“……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中。”林貌低声复述名言。

“准确来说,是少数人会掌握着相对的真理。”老李温和的纠正他:“不存在永恒而绝对的道德,试图以自己的价值观永远约束后来人,或许是人类最大的傲慢。”

“依仗外力索取利益而规避害处,在本质上就是彼此矛盾的举措。有鉴于此,新的天人之誓做出了决绝的判断,不再试图摇摆于神人之间,执着那点神明的利益,而是断然选择了最为激进的道路。”

“’仰仗人力而非神力‘——基于这个理念,重新拟定的誓言斩断了人神的所有联系,凡间从此与一切神秘诀别。神明的故事转为逸闻与传说,而相关组织的职责亦随之变化,他们负责守护、清理、编造解释,维持整个无神世界的稳定,但是囿于契约的存在,却绝不能直接承认神秘——视角总是相互的,承认神秘也等于被神秘承认,会极大增加神明干涉的风险。”

“……当然,就像我说的一样,这些都只是假设与虚构。”老李屈指敲击桌子,以最后的轻描淡写结束了长篇大论的密辛:“我们谈论的与现实毫无关系,林先生应该清楚这一点。”

林貌:……

他默然片刻,干巴巴开口:

“那么,这位虚构组织的公职人员,为什么要特意说这么多呢?”

“因为这个虚拟的组织很好奇。”李先生道:“诚然,这个组织遵守的原则取得了莫大的成功,人类在无神的世界顺利壮大,创造出了难以想象的繁荣。但真理并非永恒,时殊世异,人心亦随局势变化,组织的成员有时也忍不住会生出疑虑——当初那样决绝、果断,丝毫不留余地的诀别,真的是正确的吗?有没有其他的,稍微调和一点的道路可以选择呢?或许稍微利用神力,也是可行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