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百亿”这个数字,即使是长孙皇后,那修长细美的眉毛仍微微一颤。

眼见皇后有所意动,李先生也颇为振奋。他摊开文件,一一为讲述奢侈品行业无与伦比的优势——不同于年轻简单,有时还过于天真的大手子;眼前这位可真是随着皇帝从刀山火海中厮杀过来的人物,在交锋时便绝不能稍有怠慢。有鉴于此,李先生仔细铺陈,解释得也极为全面。

相较于复杂而高深的现代生产,奢侈品行业可能人类世界上最后一个手工时代传统统治的保留地;而对于在现代社会茫然不知所措的大唐朝廷来说,还有什么领域能比这样的老古董更加合适呢?

你真要让长孙皇后料理什么科技产业,那才叫麻爪呢。

至于奢侈品行业所鼓吹的什么“高端手工”、“顶级审美”,什么几十年历史积累而成的高耸门槛,那在数百年关陇世家的积累之前,就更不值一提了——要知道,而今大唐皇室内所拥有的织工、匠人、马官牛官等等,那多半可都是隋炀帝时代的残余,昔日大隋光辉盛世的一星半点。真正意义上的杨广严选——只不过是用屠刀选出来的。

你可以批判广大帝的品行,但你总不能怀疑他挥霍无度的审美,以及视人命如草芥的残暴。

当然,若以历史原有的轨迹,在贞观初年大幅削减宫廷用度之后,这些以金山银山豢养的高妙工匠会被遣散回家,各安本分;由广大帝倾尽一切心血锻造而成的种种惊人工艺,也必将随着匠人而星流云散,从此湮没无踪,仅留隋宫的余迹供人凭吊——这自然是节省开支的善政,但偶尔回顾昔日巧夺天工的造物,也难免会感到不可释怀的遗憾吧。

这些工艺当然是鲜血浸染的丑恶罪证,但它同时又的确是美得不能割舍的珍宝,倾尽心力的智慧结晶——人类的创造,往往便如此矛盾。

而现在,消弭矛盾、两全其美的法子终于出现了。大唐当然供养不起这些穷竭物力、娇贵之至的工艺;甚至组织也很难一直掏钱赞助这样的奢侈遗产(想一想广大帝生平的爱好,你就能明白这些工艺挥霍到了什么地步);但现代世界不是有无穷无尽且穷极无聊的阔佬么?与其让他们挥舞着钞票心甘情愿的被稀奇古怪且毫无特色的皮包香水收割一茬又一茬,还不如引导他们支持这工艺历史上奢侈的小小爱好——同样是捞钱,后者可要有价值得多,对吧?

——再重复一遍,广大帝的审美品味是绝对不容置疑的。

“……当然,仅凭工艺与美感,还是很难在高端圈子里立足的。”李先生很谨慎的说:“某种意义上,奢侈品品牌地位的确立,与其说是质量上的优劣竞争,倒不如说是高明营销手段长久的积累。”

“营销手段?”

“是的。”李先生道:“营销手段非常重要……我们可以为殿下雇佣最顶级的营销团队,但奢侈品的经营自有其特点,其中分寸的掌握,不是寻常品牌可以轻易拿捏的。”

他稍稍解释了几句。简单来说,一般的消费品总是倾向于迎合目标客户;而奢侈品则不同。高端奢侈品价值的确立,恰恰来自于对客户的轻视、打压、乃至慢待——通过一整套复杂而精密的流程,消解客户的个人价值、动摇客户的自尊、瓦解旧有的价值体系,使客户处于某种若有若无的自卑之中,才能对品牌生出莫须有的仰望感。

只要对品牌生出了崇敬与仰望,再掏钱就容易多了。

以这种打压式的思路为指导,才会衍生出奢侈品界古怪的销售现实——趾高气扬的店员、常年缺货的专卖店、买一件正品需要附带着清空半个商店的配货制度。把这些玩意儿看成服务,恐怕很难接受;但如果视为pua手段,那便瞬间豁然开朗了。

长孙皇后以手支颐,专注凝听李先生的解释,绝不稍有打断。在仔细斟酌了每一句话后,她缓缓开口:

“我不太明白先生的意思……但如果以先生所说,这’营销‘是以精密仪式包裹厘定尊卑的用心,借助礼仪区隔上下,那岂非——岂非是儒皮法骨,外孔孟而内申韩,潜移默化的叔孙通之术么?”

李先生微微一愣,而后露出了微笑。

“殿下聪慧之至。”他轻声道。

——不错,这种以精致礼仪、高端流程、巧妙话术来打压自尊、摧毁价值、厘定尊卑的手段,难道是奢侈品业原创的技术么?不不不,这不过是奢侈品产业从人类古老的权术中窃取到的一点精华罢了……除了血淋淋厮杀的权力场,还有哪里能把定尊卑、明高下,打压、折辱、歧视、迫害的技巧,研究得这样炉火纯青,惊世骇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