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统计了西晋以后历代皇位更迭,描绘出五胡乱华以后权力秩序彻底崩塌的恐怖景象——南北朝上百次皇位流转之中,居然有九成以上都离不开宫变、篡位、阴谋的影子,能称之为“正常”的权力传承,当真是稀少到可怜的异类。

在这种跨度长达数百年的极端混乱之下,整个上层的心态已经完全被改变了。两汉稳定而光辉的秩序一去不返,篡位、谋逆、叛乱乃至弑父弑君都被视为是司空见惯、不足为奇的常例,已经无法再激起任何政治伦理上的波澜。也正是因为这种政治上的“人心思乱”,才扭曲了整个朝廷运转的逻辑。

“’……考虑到南北朝的惯例,太宗皇帝在李承乾与李泰之间的犹疑两可,举棋不定,不能简单视为父亲的舐犊情深。‘”长孙皇后轻声诵读论文的段落,语气柔和轻缓,却又字字清晰:“如果太宗皇帝偏重幼子,可以看作不理智的溺爱;那么梁武、周武、隋文与其太子之间的龃龉,对其余宗亲不正常的偏爱,又该如何解释?显然,贞观年间的风波不仅仅是父子兄弟间的冲突,更是三国以来因袭为旧例的传统——为了防止外姓篡位、欺凌幼主,不能不加强太子的权势;太子势盛威胁皇权,又不得不扶持幼子制衡。皇权在望族、储君、藩王之中艰难的平衡,是南北朝乱世永恒的旋律。”

皇后娓娓道来,音色清而甘洌,不胜动听之至。但皇帝默不作声,脸色却渐渐变化,难看得仿佛被隐太子当胸捣了一拳,

“’这种传统甚至不以皇室内部的关系为转移。如果考察贞观年间东宫及魏王府属官的记载,可以发现他们在冲突前后相当不正常的反应。如果以后世稳定秩序的眼光看,这些反应无疑是过激的;但仔细考察唐初官僚的心理,则不难理解其动机——作为谙熟历史的士人,自被挑选为王府属官,命运与皇室绑定之后,他们恐怕就从没有幻想过能等来一次正常的皇权交接。尽管从不敢明言,但由上而下的大小臣工,无疑都在为必然来临的权力清算做着准备。”

“‘人类的预期是能自我实现的,当动乱已经成为共识,那局势的发展就不再是太宗皇帝能够左右的了,他不得不走上以藩王制衡太子的老路,也不得不接受必然的命运——事实再一次证明,在太子、士族、藩王之间的三角平衡是根本无法延续的,即使英锐如太宗,亦不能在此危险的钢丝上长久行走。权力格局再一次崩塌了,一如隋文、周武之时。’”

皇后合拢杂志,默默凝望着皇帝。

夫妻相处十余年来,即使在武德九年的六月,她也从没有见过丈夫这样扭曲的脸色。

这样的愤恨与难堪当然不是因为什么“毁谤”……谎言不会伤人,真相才是最凌厉的快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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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这样的快刀切割得鲜血淋漓之后,帝后作出的的选择就不难理解了。移风易俗最为艰难,即使皇帝也暂时无力改变官员们的成见(再说,以过往三百年的历史而论,人家的成见又有什么错误?)。与其费尽心机避免那“自我实现的预期”,扭曲畸形的秩序,倒不如设法换个环境。

……毕竟吧,现代的专家们水平如何另当别论,但至少人家绝不会参合大唐境内的一丁点权力争斗,在氛围上绝对可以放心。

此后,陛下苦思冥想,与皇后再三商议之后,还打算谋划出一条全新的平衡之路——若以史事而论,在皇权交接的剧烈动荡之中,即使亲近如长孙无忌,表现也是相当之暧昧犹疑,难以尽信;而所谓“对权力清洗的预期”,更是蔓延于重臣之间,引发了种种不可思议的举止。在这样根深蒂固的传统下,已有的权术难以发挥效用,不得不借用外部的力量。

“……我的意思,可以和另一边签订一份六十年以上的贷款合同。”皇帝很郑重的告诉皇后:“经营四方,毕竟也是要时间的。若将天竺、东瀛抵押出去,大概能够达成协议——以对面的反应看,恐怕还对东瀛颇为感兴趣呢。”

“六十年的合同,是否也太久了?”

“那位姓李的‘干部’曾经说过,经济合作最为娇贵,总喜欢稳定而又可靠的环境。”皇帝告诉皇后:“我想,只要借款的时间够久,为了将来协议的长久持续,另一面恐怕也不能不稍稍上心,为朕维护皇位交接时的稳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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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说呢,唐朝那平均每个皇帝宫变一次的频率,放在大一统朝代当然很惊人,但要是以南北朝的眼光看,其实排不上个。

自从曹魏篡汉,秦汉第一帝国辛苦塑造的皇权神圣性崩溃之后,整个社会的权力秩序就顷刻间成为废墟了。权力在本质上就是一种自我实现的预言,大家都相信皇权稳固那皇权就稳如泰山,哪怕位置上坐的是三岁小儿都无所谓;大家都觉得皇权交接会出事,那它就百分之百会出事,绝不爽约。这种预言甚至不以权术为转移——南北朝两百年的皇帝尝试了所有的制衡方案,最后发现屁用不顶。其中,以储君-藩王-士族做平衡,已经算是运行得比较久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