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主任难以察觉的皱了皱眉,终于回答:

“我当然坚决反对暴力外溢。”

虽然这样的问题没有什么辗转腾挪的可能,但直接回答反对,却无异于否认了自己立论的根基。王会长稍稍有些惊讶,但还未来得及说话,张主任便再次开口了:

“我之所以反对,是因为我是生活在现在这个秩序下的人。”她环视左右:“我二十四岁历史系硕士毕业,参加殷墟的考古发掘工作;二十八岁读语言方向的在职研究生,三十一岁被调入敦煌历史科学院,参与敦煌考古,以及随代表团出访,努力追索流失的文物;三十三岁被借调入这里,和大家共事十年,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二十年来,我都生活在一个和平、稳定、没有太大动荡的秩序里,我这一辈子遇到的最大的无礼与冒犯,也就是外国人蛮不讲理的冒犯。这样一步步走来,我的世界观当然不可能接受暴力泛滥。”

王会长淡淡道:“也不止张主任是这样吧。在座的哪一位,又真正经历过动荡呢?”

“所以我们的三观都是一致的。”张主任含笑道:“我们都反对暴力,反对杀戮,反对动荡,要维系秩序。但我请大家注意一点:秩序从来不是凭空建立的;抽象的维护秩序,就纯粹是搞形而上学。”

“政治学上说,伟大的革命一旦成功,就会消灭自身的合法性。伟大的变革是在浑浊肮脏、完全无法维系的旧社会中诞生的,它的历程中也就不能不沾染着过往时代的污秽,乃至于血腥。可一旦它成功的清扫以往的污浊,建立起崭新的世界,那么新世界的胞胎回望过往,就万难接受变革中的血污。后来者无法共情变革中所面临的恐怖,却又很难谅解变革不可避免的错误;于是它就走向了自己的反面。”

“而现在,我们能安然坐在这里,我们能取得一切的成就,都是因为我们是一场伟大变革的孩子。这场变革如此之成功,以至于大家渐渐疏离了它,很难再与它共情。革·命的孩子无法再理解革·命,这大概算历史唯物主义的一部分,所谓事物的螺旋发展,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张主任平静道:“旧时代的恐怖已经被革·命清扫入陈纸堆了,新一代要团结一致向前看,这当然是正确的决策。但无论如何,我们总不该忘记组织的初心。”

她停了一停:

“放纵暴力当然是错误,可以伟大变革之后,稳定秩序下形成的三观来臧否尚未被清理的旧时代,又是否合适呢?我不能决断,也只有请大家定夺。”

众人一时无言,林貌却不觉扭动了一下身体。他算是看出来了,在这场暗流汹涌的会议之中,杨局长、王会长等应该算中正平和的保守派,而张主任言语温和,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激进派——而现在保守派与激进派之争,显然是各不相让,难分高下,以至于连李先生都难以决断了!

在短暂的冷场后,徐局长终于叹息了一声。

“张主任辩才无碍,我远不能及。”他道:“不过,杀戮太多,波及的无辜者太多,总是不太好的。事物总会走向它的反面,大家应该也都记得那句话:人头不是韭菜,割掉了是长不出来的。归根到底,总不能靠杀人来统御天下!”

这句话同样有力,即使张主任全程应对得宜,此时也不由微微噎住了。坐在她身侧的几位彼此对视,大概是想出声支援一下,但主持会议的李先生及时发话:

“一时也争不出个调子来,大家还是歇一歇再说吧,我们调整一下议程,先把后面的事谈完如何?”

眼见无人反对,他点一点头:

“大家休息一下吧,我先和皇帝陛下谈谈。”

第142章 后世谈(七)

会议暂停之后, 气氛立刻缓和了下来。工作人员送来了点心与饮料,大家各自取用,随意谈笑, 再没有先前隐约的对立。李先生借口出去方便, 路过林貌时轻轻碰了他一下。林貌心领神会, 立刻起身,随着李先生走了出去。

踏出帐篷之后,李先生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看来也是被会议憋的不轻。林貌左右望了一眼,见四下无人,小声道:

“看起来分歧不小啊。”

“的确不小。”李先生叹气:“你是没看见前天的预备会议, 争执的比现在还激烈,根本无法作出决议……”

今日在帝后与林貌面前, 诸位领导还算是尽力收敛了一二, 否则话锋相击,绝不是现在这样的温文尔雅、文质彬彬。

“归根到底,还是底线问题上无法达成统一。”李先生苦笑道:“张……张主任的辩驳很有力,但另一方就是不肯让步。其实大家都清楚,如果扩大规模人人参与, 是肯定会造成大量的无辜伤亡,这不是话术可以掩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