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她这般说,陆晴萱晓得她定是还没有做好说的准备,又或者,这个事情她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启口,便不再刨根问底,只说起另外之事,“我们下面怎么办?回船上,还是……”
“倘若后面有追兵寻来,船上是藏匿不住的,我们需得找一家客栈留宿。”洛宸抬眼环视周遭四合的暮色,沉沉地说,“晴萱,还需劳烦你救他一命。”
陆晴萱定定地觑着洛宸,她甚至能感觉到洛宸说话、呼吸时肩头轻微的耸动。她不明白洛宸为何会有这般反应,但还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郑重道:“放心,我会的。”
言毕,陆晴萱反身便朝男人那边走。洛宸随在她身后,目光停落在她的背影上,长久不曾挪移……
夜终是来临,一个身着苗服的男人缓步踱进了陆晴萱的旧宅。
他的瞳孔颜色很淡,在银纱般的月光下泛着幽蓝色的光芒;他的脚步亦很轻,走过偌大的院中都不曾发出半点声响。
最终,他在一个药炉前停下——这正是那日陆晴萱沸煮草药的炉子,依稀可以嗅到上面残存的药味。
炉灰早已冷却,凌乱地散落在炉子下方,锅中煮烂的草药也再度失去水分,陈旧纸页般被夜风吹得咔嚓作响。男人的右手抬起,一个黑色细小的小虫从衣袖中探出头,并迅速攀上他的指尖,在距离那锅草药最近的地方稍作停留。然而紧接着,它突然好似受了刑一般痛苦地扭曲了身子,倏地缩回男人的衣袖中。
男人若有所思,伸手在锅中抓了一把,干脆的草药在他手中瞬间碎成了粉末,随后,他一脚踢了过去,石制的药炉被瞬间踢了个粉碎。
他回身折返,再次走出陆宅,在距离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上蹲下身来,垂首轻嗅。紧接着又从怀中掏出一个藏青色瓷瓶,将其中的液体尽数倒在了上面。
液体浓稠似油,味道刺鼻难闻令人作呕,男人却独独不觉。随着液体下渗,很快又从周围聚拢来难以计数的那种黑色小虫。它们比蚂蚁还小,比线虫还细,却密密麻麻,很快就从液体渗入的地方钻入了地下。
男人的唇不着痕迹地微勾,随后直起身子后退了几尺。不多时,便从刚才小虫钻入的地下传来一阵野兽般的嘶吼。
说是野兽嘶吼却也不甚准确,那更像是一群嗓子坏掉的人,用气管和烂掉一半的肺挤出来的气流声。
紧接着,大地震颤,男人方才站过的地方迅速土崩瓦解,地表塌陷,从塌陷处开始冒出东西来——那并非在地下生活的什么动物,竟然是先前随洛宸执行任务,死在陆宅的那些绛锋阁杀手。
当日情况复杂,形势危急,陆晴萱只想尽快转移,便拜托苏凤等人在园宅外临时挖了一个坑,将死尸简单掩埋进去,以免尸体腐烂酿成疫病。谁料它们此刻,竟然全部从地下爬了出来,还能活动自如。
在地下掩埋数日,这些尸体均已有不同程度的腐烂,但因着已是秋末冬初,倒还没有变得面目全非,只有眼睛那里被吃干净变成了两个黑洞,模样甚是骇人。为首的尸体脸部烂了一半,且只有一条手臂。它带着另外十三具尸体,摇摇晃晃地站到男人面前,发出一声像刚才那样的短促的低吼。
男人垂着幽邃蓝眸,平静地看着刚刚发生的一切,待眼前十四具尸体站好不动了,又从后腰处解下一根铁链,将铁链尽头拴着的一只信鸽捏在了手中。
他用两指捏开信鸽的嘴,将一颗细小的饲料状物事塞了进去。没过多久,信鸽开始在他手里拼命地挣扎起来,眼睛里也淌出鲜血。男人沉着地拿出一块方巾,在那眼睛上擦拭片刻,再拿下来时,那信鸽的眼仁竟已变成了灰白色……
夜色已深,白日喧闹的长街彻底冷清下来,只偶尔听到几声若隐若现的犬吠。打更人的梆声在秋霜中沉闷地响着,时近时远,若有若无。
受伤男人安静地躺在客栈的床上,时不时低吟一两声,想是很快就会醒来。洛宸神色凝重地坐在陆晴萱身边,看她替男人细细把脉。
她医术尚可,一般伤病不在话下,也精通开刀缝合之术。方才她已经替男人包扎好了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唯独对这只断了筋骨数年的右手束手无策——洛宸说得对,他的右手,彻底废了。
“怎么样?”
“性命无碍,就是手……可惜了。”陆晴萱叹了口气,将男人的手放回被子里。
洛宸纤眉微蹙,轻叹道:“他什么时候会醒?”
男人应声动了动。
陆晴萱侧过头来瞧了一眼,对着洛宸扬了扬头:“喏,这不就。”
男人缓缓睁开尚有些混沌的双眼,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境,只怔怔又警惕地打量着眼前这一屋子的人。直到蓬鹗按照陆晴萱的吩咐,在男人醒后喂了他几口糖水,他这才勉强缓过劲,也稍稍放下不知持续了多久的戒心。